那句老話「老兵不死,只是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要表達的大概就是即使垂垂老矣,精神還是可以不死長存。其實《手捲煙》想說的不就是某些「雖死猶生」與「雖生猶死」的狀態 — 以為死去,但精神、味道與記憶不曾離開; 以為活著,但只是行屍走肉。那些已垂死的、生不如死的、看不見出路的,都希望重新開始過。是老兵,是電影,也是香港 - fade away,但也許可以用另一種形態重生。
日文片名原本的意思是「美好的世界」,英文片名則是”Under the Open Sky”,該是一種反諷 — 從監獄出來的世界,理應寬廣美好,但主角不還是需要面對社會對釋囚的重重制肘與歧視嗎?中年漢想重新開始,擺脫以往的身分,又是多麼困難?社會制度的種種暴力、凡人對弱勢的輕蔑與歧視、對不公義的視而不見,會不會比罪犯的惡更可怕? 收起怒火,百忍到底會成金抑或會活不下去?從另一角度想,電影的另一層深意,或者是提醒我們能否嘗試移走眼中對自己、對別人的標籤,好好注視與感受當下世界的美好。電影中三上正夫所遇見的幾個角色,最終與三上建立好好的關係,也同時改變了自己。現實或者蒼涼而無常,但畢竟世界多美好也不可能完美,在Open Sky下我們能控制的何其微小。能專注當下自己與別人的真與善,或許已是一種救贖 — 最終三水得到了別人真誠相待,也該是「身分帳」的美好一頁。
伊朗導演拉素羅夫(Mohammad Rasoulof) 說,他的電影《惡與他們的距離》(There is No Evil)就是一次對強權和審查制度的奮力抵抗。電影分成四章,四個故事都是圍繞死刑的執行者。頭兩章非常出色,兩種截然不同的節奏但實感強烈,一張一弛,呈現兩種迥異的態度。第三四章看似略為遜色,但可算是頭兩章各自的延伸與反思 — 強權交給你可能不公義的任務,無論你服從或抗拒,當回到個人層面,或許總是會有教人遺憾的後果,最終還是會牽連身邊所愛的人,需要承擔個人責任和代價。
面對強權的惡法,每個人的決定都有前因,都有後果。電影強調面對極權,人的力量是勇於拒絕,但也沒有輕視「說不」所可能帶來的後果。麻木執行或是勇於抗拒,是活在強權底下每個人都需要時刻深思與反省的。凡人在人性與道德的Yes or No、紅綠燈前掙扎,而極權在笑。
意外地,這次演出最打動我的,是大田的兩段對白。當我還可以背唸NJ那一段「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現在看一看好像覺得少的可憐。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要把我弄醒,然後再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台上響起大田的另一段我差點忘了的對白時,我就好好呼吸了一下 - 「Strange. Why are we afraid of the first time? Everyday in life is a first time. Every morning is new. We never live the same day twice. We’re never afraid of getting up every morning. Why?」
意料之外。世界有很多意外,人生有很多意外。我們大概都試過,每一張牌開出來都跟想像中的不一樣,一次又一次,估錯下一張牌,算錯了未來,無力而焦躁。但世上沒有魔法啊。大田的對白響起,我的視線就模糊 — “I know where this card is because I teach myself to know where every card is at all times.”
林導在場刊寫道: 「一不是一,一也是一。我們從來都只是一個人,我們從來都不只是一個人。」 二十年後,也許未來會繼續有更多無法掌握的意料之外,我還是願意像洋洋最後那樣期許,能夠做一些事情,「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I teach myself.
每一個年代偶像的冒起,當然跟時代,以至那個地方的情感結構相關。2019年過後,香港人裂開更巨大的傷口,更切膚的痛與懼。然後,我們目擊廿年來久違了的本地偶像風暴。 到Mirror演唱會場外逛一轉(我當然係冇飛人士),見證了那種跨世代粉絲的澎湃力量 (目測由幾歲到五六十歲都有)。Mirror十二子的故事正好對應了此時此地許多人的集體情感 — 成軍時別人嘲笑他們三年後仲喺度先算,然後偏偏兩年後他們就如奇蹟一樣給人刮目相看,把大台搞得陣腳大亂;誰都認為十二人一定形象模糊兼勾心鬥角,但是他們又處處展現one and all ,各自獨當一面卻又齊上齊落。當觀眾見證著他們呢度嗰度修修補補,逐步成長,走跟前輩偶像們不一樣的路,年輕的會有共鳴,年長的(如我)又投射那種對年輕人自信創新天地的敬意與疼惜。販賣夢想與青春有時會很廉價,但在如此艱難的此時此地,有時人就是需要有一些簡單的寄托,依靠一些想像,一些光線的折射與反射,來持續地看見希望。
芬蘭藝術家Maija Tammi的作品”One of Them is a Human”(2017)並列四幅android的肖像照片 — android,就是仿人類外表的機器人。但作品的名稱告訴我們,四張android肖像中,其中一張呈現的是假扮成android的真正人類。藝術家沒有透露誰是真人,也沒有確認作品名稱《他們其中之一是人類》是一句真話還是假話。
De Tesla 樂隊創作主腦李林風今年幾近每天在立場新聞發表的「致:XXX的你」文章系列,讓他成了立場博客紅人之一。文字以外,他的音樂以及他如何以樂團介入社會,同樣值得注意。De Tesla 偏離多數獨立樂隊的路線,不單以一首首歌,而是以一次又一次創新而獨特的概念projects,經營音樂與音樂以外的體驗。與其說他們是storytellers,不如說De Tesla是facilitator - 營造一個空間、設計一次體驗,讓觀眾聽眾發掘自己以至旁人的故事,慢慢從故事中重整思緒與拾回力量。從早期Barter Concert邀請觀眾分享罐頭食物給無家者,到"Within 10 Minutes" concert引導觀眾訴說自己的故事,然後送小小玻璃瓶給觀眾收藏自己心底話,以至透過音樂會展現不同族裔年輕人的面貌,這些projects都在利用創意連結社會形形式式陌生人的故事,以及社區背後的力量。
De Tesla 近年的新歌也像一封封致觀眾的信 — 沒有強烈衝擊,卻娓娓道來,讓收信人觸得到別人的溫度。鋼琴總在De Tesla音樂中擔當重要角色。像今年新歌《Coffee Stay》中李林風所彈的琴音,聽來就帶有一種事過境遷的諒解和期盼。「然後我與你/走到大地重拾片片田地」這句旋律錐心而堅定 — 氣壓如何低沉,當打開了心,撥開了霧,就見大地。
2019年其中一首我loop得最多的歌,是GrymeMan 的〈追〉。當然你可以說那段詞有點陳腔,但其實還是很到肉:「精神有如墜毁嘅客機 JUST ANOTHER DAY /朝九晚十一 日復日 /直至到六十咁樣係咪就係叫做人生/聽日繼續超時 YOU FEEL ME?/但當我仲有呼吸到抱住對抗世界嘅固執 /唔甘心現狀 可否改寫我嘅故事 /LIVE MY DESTINY 直至結案陳詞」。
因為閱讀董啟章的《後人間喜劇》,這個多月以來又再重新反覆聆聽Tom Waits的音樂。書中有份出場的只是幾首他的歌和音樂劇“The Black Rider”,但當我把Tom Waits所有專輯一再連續播放,就發覺他的音樂是多麼適合搭配這個時代的氛圍 — 荒誕、詭異,畸怪,卻又如此沉實;沙啞、哀愁卻又讓人想踏起舞步;有時傻笑,有時傷痛,有時神氣,有時落寞,然後將高潮、低迴、狂妄、淡然,混雜一起慢火燉煮,在你既醉且醒之中,在你墜下沉沒之前,又帶你的情緒飄浮到老遠的地方。
我不太搞得清楚《後人間喜劇》裡模控學 cybernetics、康德機器以至entropy高高低低等的理論。但我知道,啊,我的大半生不就是在Full Luck Theory 和 Poor Guy Theory 中徘徊交錯,控制不了什麼時候符碌,什麼時候仆街,但就是這樣了,在無數不可知的因素拉扯當中,就這樣走著走著,高低起伏,笑淚交替,無法找到也無法抓住圖表上最理想的那個交叉點那種狀態(有嗎?),但大概不會一直符碌,也不會一直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