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9月 05, 2021

關於《手捲煙》— 「雖死猶生」與「雖生猶死」

 


關於《手捲煙》,草草寫八點:

(1)看過電影後,在網上重看去年金馬獎典禮中,導演陳健朗上台為入圍最佳影片的《手捲煙》引言,最後他說:「老兵不死~電影不死~香港不死~」。作品能說話,陳健朗的確非常落力,向這三者致意。「老兵」固然可以是指戲中的華藉英兵,但也可以是一個符號,泛指那些被時代遺棄,失去身份的中老年人。陳健朗對電影的致敬,也十分明顯,而且片尾字幕捲到最後,就明確寫上獻給一眾為香港電影默默耕耘的人。要承傳薪火但點燃另一種光,大概就是導演希望做到的一種態度。至於香港 — 在疫情期間,還冒險拍大量在鬧市奔跑追逐、在重慶大廈穿梭的鏡頭,又加入很多「明就明」的隱喻和細節來回應這幾年的事情與氛圍,足可窺見導演對香港的情。

那句老話「老兵不死,只是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要表達的大概就是即使垂垂老矣,精神還是可以不死長存。其實《手捲煙》想說的不就是某些「雖死猶生」與「雖生猶死」的狀態 — 以為死去,但精神、味道與記憶不曾離開; 以為活著,但只是行屍走肉。那些已垂死的、生不如死的、看不見出路的,都希望重新開始過。是老兵,是電影,也是香港 - fade away,但也許可以用另一種形態重生。


(2)《手捲煙》固然是黑幫類型片格局,男性完全主導,女性近乎缺席。但以本地南亞裔作為主角之一,無疑十分罕見。世代其實也是本片的重要課題。關超與文尼的關係,固然可以從華藉英兵vs土生土長少數族裔的複雜身份角度去看,但也可以是中年loser看到「柒柒地」的年輕古惑仔文尼以及聰明精伶的細路文素後,在困局中重新點燃了他心底裡那枝老是點不著的煙。有些中年人看年輕人總是不順眼,有些則看到一面鏡,照見自己的過去與現在。


(3) 「手捲煙」(以及那個罐)作為符號,意思近乎超載 — 關於時間的沉澱、關於人與人之間的密切關係、關於信任,也可以關於不合時宜、殖民想像、共生死的記憶、傳承......。當然,煙是要被火點著,才夠意思。有時會點得著,有時火機冇火,有時太大風。


(4) 最多人引用的對白之一,固然是台灣黑幫大佬狠狠拋下的那句「你們只懂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希望在哪裡呢? 不同族裔”We Connect”?  中青世代互相體諒? 等待對家鬼打鬼?抑或與曾經一起爬山的兄弟和解、為過去的自己贖罪?


(5) 陳健朗與《濁水漂流》導演李駿碩中學時已認識,李導在社交媒體分享舊照時說,「雖然大家風格唔同,兄弟爬山但兩套戲個尾都係兩個男人分享一枝煙」。其實還有一處 — 兩部片都有場重要的戲在渡海小輪上 — 《濁水漂流》中,小輪上主角說出重要對白「個個都想嚟香港,嚟香港把L」。在《手捲煙》中,小輪的船員穿上印著「重光」字樣的外套。


(6) 雖然是港式黑幫類型片,但還是有屬於這個年頭顛覆之處 — 譬如,整部片沒有出現一個警察,只聽到警車響號。譬如,那些凶神惡煞的本地黑社會古惑仔,不穿黑色西裝,但穿白衣。


(7) 電影音樂感染力很強。主題曲竟然集合了MC仁x Mike Orange x Anodize 華,那種滄桑與唏噓,在充滿無力感的香港,也許也是一個小小的出口。


(8) 我們需要有香港味道的電影,也需要這樣有想法有才氣有火的年輕新導演。香港電影,在未(被)消失之前,能看一部就一部。

圖片來自電影trailer及Facebook專頁

《東京蒼穹下》 — 你我他她的身分帳


 西川美和導演的《東京蒼穹下》改編自小說《身分帳》。「身分帳」,就是監獄為每個囚犯整理的詳盡紀錄。主角三上正夫(役所廣司飾)是前黑幫成員兼殺人犯,大半生在監獄渡過,他的「身分帳」也鉅細靡遺地紀錄了他的人生。如果我們每個人也有「身分帳」,到底這些舊事舊帳,會給我們帶來更多本錢還是障礙?


日文片名原本的意思是「美好的世界」,英文片名則是”Under the Open Sky”,該是一種反諷 — 從監獄出來的世界,理應寬廣美好,但主角不還是需要面對社會對釋囚的重重制肘與歧視嗎?中年漢想重新開始,擺脫以往的身分,又是多麼困難?社會制度的種種暴力、凡人對弱勢的輕蔑與歧視、對不公義的視而不見,會不會比罪犯的惡更可怕? 收起怒火,百忍到底會成金抑或會活不下去?從另一角度想,電影的另一層深意,或者是提醒我們能否嘗試移走眼中對自己、對別人的標籤,好好注視與感受當下世界的美好。電影中三上正夫所遇見的幾個角色,最終與三上建立好好的關係,也同時改變了自己。現實或者蒼涼而無常,但畢竟世界多美好也不可能完美,在Open Sky下我們能控制的何其微小。能專注當下自己與別人的真與善,或許已是一種救贖  — 最終三水得到了別人真誠相待,也該是「身分帳」的美好一頁。




《惡與他們的距離》— 紅綠燈前的掙扎

 


伊朗導演拉素羅夫(Mohammad Rasoulof) 說,他的電影《惡與他們的距離》(There is No Evil)就是一次對強權和審查制度的奮力抵抗。電影分成四章,四個故事都是圍繞死刑的執行者。頭兩章非常出色,兩種截然不同的節奏但實感強烈,一張一弛,呈現兩種迥異的態度。第三四章看似略為遜色,但可算是頭兩章各自的延伸與反思 — 強權交給你可能不公義的任務,無論你服從或抗拒,當回到個人層面,或許總是會有教人遺憾的後果,最終還是會牽連身邊所愛的人,需要承擔個人責任和代價。


面對強權的惡法,每個人的決定都有前因,都有後果。電影強調面對極權,人的力量是勇於拒絕,但也沒有輕視「說不」所可能帶來的後果。麻木執行或是勇於抗拒,是活在強權底下每個人都需要時刻深思與反省的。凡人在人性與道德的Yes or No、紅綠燈前掙扎,而極權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