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月 28, 2009

Still Walking


而你終於還是記得那些路。而你,終於還是認得那些氣味。

那是下過雨的早上,你小小的身軀沿著濕濘濘的坭路一步一步往上走。你不喜歡這條伺機要將你滑倒的小徑,也不喜歡青草混和潮濕空氣的詭異味道。但你跟著母親一直走一直走,來到山上的這家小學。不過是小學生的你,大踏步走進教員室,翻閱別的小學生的作業簿。你不太肯定他們寫得對還是錯,但你小小的腦袋,總想把那一套十三冊的《中華兒童百科全書》吞下。可是,還來不及咀嚼,鐘聲就響起。

那是盛夏悶熱的下午﹐你年少躁動的身軀,在這偌大的校園來回走動,那些迂迴的小徑都曾經那麼熟悉。你累了,走進父親的教員室,裡面有木製傢俱獨有的氣味。不過是初中生的你,翻閱著一本又一本的書。你逐漸發覺,這個世界,大得你無法想像。

當你還來不及淺嚐每種知識的氣味,時間已經把你推上路。你只能一直走一直走,每走一步你就知道有一些東西,從此就遺失了。

一直走一直走。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你看過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 每一格畫面都如此深刻。關於生命,關於承傳,關於寬恕,關於遺忘。關於懷念。關於遺憾。

然後你閉上眼,那些曾經走過的路,曾經在你身邊掠過的風景,沒有再出現在眼前,你再也抓不住它們的輪廓。但你知道,它們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像電影裡面,兒子忘了蝴蝶的傳說是母親說的,但他清楚記得當中的細節,即使他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但原來黃斑蝶早已竄進他的身體。在許多年以後,他還是不經意地把這故事傳承下去。

你走過數不盡的風景,聽過無數的課,目睹了人間的光怪陸離,經歷了自身的種種亢奮與破落。你不斷遺忘,也不斷回憶。於是,你明白,在銘記與失憶之間,你都如此無力。就如你明白,在知識與世界之前,你都如此渺小。

也許你記不住任何一句說話,背不出任何一篇課文,記不清複雜的理論。但原來那些片言隻語,早已被時間熬成老火湯,味道早已住進你的身體。偶然味道從心底湧出來,你就笑了,即使你不知道這些味道從什麼材料配搭而成,是誰在什麼時候煮給你,但你都如此感激。

你一早就聽過,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你想說,持續一生的,該是學習,該是不斷開拓自己眼界與視野的能力。 這些路,都在日常生活中走出來,而不是在學校的牆裡面。

「啟蒙」這個詞何其美好。偶然的一句話,一張圖,一段文字,一本書,一首歌,一部電影,開啟了一道又一道門,然後一直走一直走,發現星羅棋佈的知識,窺探別人深不見底的智慧。

你感激每一個在你生命旅途中出現過的人,家人、老師、朋友、同學、同事、工作夥伴、不認識的作者、導演,他們日日夜夜為你授了無數的課,他們都為你打開了某一扇窗某一道門。你忘了大部份人的臉孔、名字、聲線,但你認得他們為你開出的每段路。因為這些路和路邊的風景,交織出今天的你。

因為這樣,你學會沉思,學會沉澱。

你每天踏上台板,面對一張張年輕的臉孔。你清楚知道,他們會一如你從前一樣,忘記你說過的所有話,忘記你的名字和臉孔,甚至討厭你的說話。你想跟他們說,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忘掉的。只要繼續對世界仍有好奇心,仍然有興趣解讀知識的密碼,仍然覺得學習的道路很漫長,仍然懂得用心去辨清是非,那麼你,或者他們,仍然可以一直走一直走。

最重要的話或許都不在PowerPoint上。如果一段講詞,一句閒聊,一句歌詞,一個故事,能夠透出一點點讓人偶然還會隱約記得的氣味,已經很好。 只是你遺憾,總是沒有好好把這些都一一說出。

你還會翻開那本《中華兒童百科全書》,儘管它已充滿了發霉的氣味。

黃色蝴蝶在你眼前一直飛一直飛,提醒你,路仍然很多,世界仍有很多可能性,你,仍然是那麼渺小。

你向年輕的自己,以及過去一年認識的這些年輕人道別和道謝。你祝願他們,還有你自己,走在未來的路上,都可以走得如此輕快,如此昂首闊步,如此剛正不阿,擇善而行。

Live High. Live Mighty. Live Righteously. Taking it Easy.




圖: 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

2008: 夜而日而夜無限多
2007: 隨風而行
2006: 給時間 給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