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7月 23, 2007

十年前塵

十年前,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大概每兩個星期便要到東莞一趟。

我記得,那一年,在東莞廠房的告示版,都貼了一些內地同事寫的文章,題目大概就是「香港快要回到母親的懷抱」之類。我和其他香港同事,無聊時就拿這些文字來開玩笑。

那段日子,我常一個人坐過境直通巴士經皇崗/落馬州過關。回歸前,香港人穿梭兩地,到內地工作,仍未如今天普遍。每一次過關,從這邊到那邊,如此近,也如此遠。

香港身份證從錢包掏進掏出。啡色回鄉證蓋滿了印。到底什麼是「回鄉」? 我在「回」什麼「鄉」?

那個年頭,大家都在熱衷討論身份問題,大量的文章、書本、劇場演出湧現。我消化不良,吞不了多少,只記得片言隻字,但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我跟別人口水尾講身份、談香港意識、本土文化,我會說九七呀身份呀迷茫呀危機感呀,但我什麼都不懂。我什麼都不懂。

今天,我用智能身份證從羅湖的e道自動過關,按按手指便可直行直過, 連關員的眼神也不用看。「回鄉證」早已成了「港澳居民來往內地通行證」,一張卡過機就完成程序,無需蓋印。過關前有Starbucks,過關後又有Starbucks。

深圳萬象城比香港的商場更香港。近年我喜歡讀內地雜誌 —《城市周報》,《城市畫報》,《新周刊》,《看電影》,之類。它們要是談到香港,總能有一種獨特的角度,是香港媒體從來不曾發現的一些面貌。

城市想像城市。我想像我自己。抑或,是他也是你和我。還是,你那邊幾點,已經不是問題?

可是,我連我這邊幾點,其實也不太清楚。請問你,現在,幾點鐘?

在上世紀末的那一年多,我經常從IFC的香港站步行到上環太平山街。我很喜歡這段路程,雖然短短十來分鐘,卻見盡香港的各種面貌。從IFC的奢華出發,穿過恆生銀行大廈的天橋,左右望去盡是中環的高樓,然後走過中環街市的樸實,在往半山的電梯上移動,視線穿過還未倒閉的洪葉那一面大玻璃窗。然後,我會在士丹頓街瀏覽Soho區西方情調的高檔小餐館,珍而重之地經過一家一又一家傳統老店,然後慢慢步過荷里活道警察宿舍,左面便是賣生果數十載的小販。有時我會望望不遠的文武廟,有時會在魯迅曾經演講的YMCA必列者士街會所前駐足,欣賞老房子的美; 走過一道樓梯,就是那曾經在19世紀末發生鼠疫的太平山街。然後,抵達目的地。

那時候,我開始真正思考香港—思考時間線上的香港、思考在香港的我、思考時間線上的我。而那段日子,也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太平山街,我會一直記住這個地方。

2002年12月15日,香港第一次反23條的大規模遊行,人群浩浩蕩蕩,我卻站在太平山頂,隱約聽到遠處的呼聲。山頂有很多遊客在拍照。我想,我不是遊客。連續幾年的七一,我跟一大群人走在城市核心的馬路上,腳步踏得穩踏得有力。然而,汗水流完,轉眼又是一片奢華盛世意氣風發,我們的腳步又無力地浮起來。

2006年12月15日晚上,我在天星碼頭眼巴巴看著守護鐘樓的人被警察圍困,在權力面前,我感到徹底的哀傷。幻彩繼續詠香江,購物繼續就是一切,執輸行頭慘過敗家,煙花散滿一地,然後枯萎,然後被掃進堆填區。

我仍然不懂。我不懂怎樣說清解殖後殖。我不懂怎樣沿著逐條線索去觸摸身份,去挖掘資本主義都市背後的種種光怪陸離。或許我還可以努力去懂多一點,或許不。

身份在流動,思考在漂浮,我走在我城,我跌蕩在自己生活的軌跡,錯錯落落,紛紛擾擾,十年流過,我裂開。

九八年我到倫敦旅遊,特地花時間搜購一堆與文化研究相關的書。帶回來後,一點也看不懂。今天,可能也不怎麼懂,但總算摸到一個輪廓。而且終於確定,並沒有買錯書。

我需要一種壓迫感才能逼自己走出本來就肯定的一步。這種壓迫,無疑是來自歲月的。五年內完成兩個碩士學位,考獲一個專業資格,之前還修了一年多法文。為了左邊的自己和右邊的自己。是的,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和精神企圖同時滿足別人和自己。也許兩面不討好。也許成了怪獸,好的或壞的怪獸。

可是愈讀下去,愈發覺自己不理解的,原來更多。十年前面對很多應讀而未讀的書覺得害怕,十年後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多麼無知,面對百倍應讀而未讀的書,再加海量的網上資訊,何其恐懼,卻又何其充實。知道自己的不足,才會留下空位吸納更多。然而,時間又何其不夠……

到底岔出去的歧路美不美,我說都幾好,因為這些本來都是我自少想要看而不敢看的風景。十年前那個朝九晚八困在辦公室,被一堆堆繁瑣數字纏繞的我,大概沒有想過真的可以寫出幾十首歌詞並且被人錄進唱片,可以跟這位那位流行音樂界重要的名字合作。我大概也沒有想過真的會在幾年間寫了十幾萬字,有一些可以登在報章雜誌,有一些印了書,有一些印成單張流傳,有一些在網上寄居,有一些得了個分數。我也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是一個連結者,在商界藝文界學術界NGO界留下足印,隱隱約約總算認得路認得人。

也許不算什麼。也許我還是不懂得什麼。路有點迂迴崎嶇但風景還不錯,有霧但總比其實是污染物的「煙霞」好。能記住的風景,終究是自己的,毋需拍下照片。

這十年間我到過台北旅遊九次。總是在這個與香港似近還遠、眉來眼去的城市,我才能靜下來,回望香港,探索自己。也許,只有台北的空氣比較讓我可以放鬆,可以自由呼吸。我可以不用盤算時間,坐在咖啡館酗咖啡因,從白天都黑夜,思索自己多一點點。

以前,我很愛到尖沙咀阿士厘道的My Coffee 喝咖啡,經常賴在這裡閱讀、聊天、寫作。是那種散漫的氣氛吧 –老闆親切的態度也好, 「估唔到佢幾時開門」的謎團也好, Tom Waits或Louis Armstrong的歌曲(或其他更多我不認識卻又從來對味的音樂)也好,獨有的特濃咖啡香也好,那「雪條棍」攪棒也好, 融合起來就是如此混然天成,成了香港一家傳奇的咖啡店。然而,一如很多香港傳奇,My Coffee在2003年中就消失。十年間香港多了很多咖啡店,連鎖的樓上的,可是始終沒有一家,能夠有My Coffee 那種獨特的空間。的確,在如此擁擠喧囂的都市,我們有時需要的只是一個實在而適合的空間,一個讓我們樂於一直珍藏在心底的美好空間。

十年前,我喝咖啡還是會加糖加奶的。也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幾乎只會喝黑咖啡。是現在連鎖店煮的咖啡都淡了,還是我變得只愛甘澀的味道? 是我不願看見白色泡沫在咖啡面浮游,還是我只有從啡黑色的液體之中,才可以照見自己的倒影,那黑與光並存的人生?

2007年7月,我展開人生另一個階段,踏進另一個領域。我學習,反思,書寫; 希望把思緒理清,把話說清楚。

時間繼續依光速運行。我依舊在暈眩之中,希望有力氣,找出種種對話的可能 – 與自己的,與別人的,與香港的,與世界的; 與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

十年一瞬。下一個十年,轉眼就到。

此為暈塵十年系列的壓卷篇。

其他: 十年十歌, 十年十碟, 十年十戲, 十年十書

4 則留言:

匿名 說...

你走過的路也是不少人走過的路,在那窄如溪流的半山街頭巷尾,好像還在的風景並沒有消失而一直在我們心裡,只要記得便存在了。從洪葉外望天梯,記得陽光照亮那坐墊的暖。十年,原來很快過。

暈塵 說...

小奧:

是的,那些風景都在,只是賞風景的心情不一樣了。而且,我還是害怕記憶中的風景會褪色,甚至遺失。

Yiu Kai 說...

What a good way to prepare yourself for the next day, the next month, the coming years, and the next decade. Enjoy your journey!!

暈塵 說...

Terence,

謝謝。願你也有美好的新開始,另一個豐盛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