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2月 19, 2023

蔡明亮《良夜不能留》 — 在那些擦不盡的痕跡隙縫之下走過


 

上月在戲院看了兩遍蔡明亮紀錄短片《良夜不能留》,也終於鬆一口氣,不用再擔心它會突然無法公開放映。

《良夜不能留》片長20分鐘,共14個長鏡頭,全是銅鑼灣街頭那年那月某日的日常。人們等車、過馬路、吃麵,交通燈有節奏地閃,招牌如常地亮。那時我們看慣了熾熱喧騰火燙動盪的街頭,事過境遷回到那個時空,凝視那時被忽略的平靜,好像一切如常,又好像一切已經不一樣。如今看見出現在短片裡的人,會想像他們之前在哪裡,之後往何處,正在想什麼,看手機時心情是怎麼樣。

鏡頭的凝視有一種龐大的力量。車站被塗掉的口號,天橋上未被撕掉的標語痕跡。再也看不清那些字句,但遺下的痕跡更證明了某些東西曾經的存在與消失。 天橋的電梯如常運轉,橋上沒有人,一直通向未知的出口。

最後,鏡頭框住天橋透明膠板上那些緊緊黏住不肯被撕去的碎紙,在模糊的痕跡中,透出橋底下如常行走的路人 —  誰,不是在那些被洗擦卻擦不盡的痕跡隙縫之下走過?

片尾蔡導的簽名前面,寫著「拍攝時間為2019年11月」。戲院大銀幕上的幾個字,一個年份 ,多麼重。

圖片:汯呄霖電影

(2022年9月4 日)

星期日, 12月 17, 2023

《瀑布》— 從藍色帆布到藍色口罩


鍾孟宏《瀑布》聰明的地方,是將疫情期間城市人的恐慌,轉移至人生中的種種不安與困局,從集體到個人,從人際關係到心理層面,都有夢魘,都有惡運,都會真幻不清,而也許,都有機會再看見光。


掩蓋半邊面的口罩、大廈維修時包圍整幢樓用的藍色帆布、耳朵裡的瀑布,著力地指向疏離、隔閡、障礙、晦暗、恐懼與窒息等重重疊疊的意象,也隱隱在提醒,我們總是只能看見人和事的一部份,卻就自行偏頗地以想像填補看不見的另一邊。


一直覺得,近兩年拍的電影,如果戲中有強調時間性,明示暗示故事發生在2020年或以後,但電影中角色卻從不戴口罩,彷彿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這樣實在為電影的實感打了折扣(香港近期某片就是)。《瀑布》是一次出色的示範,戴上或除下口罩,都像有某種隱喻,而演員賈靜雯和王淨要在經常遮蔽半張臉以後還能演活角色,殊不容易。


影片用了很多隱喻和符號,落力營造不斷變化的氣氛與情緒,整體而言效果十分出眾。但瑕疵也可能在此,一切都填得很滿,太著意的設計反而讓某些情節與角色安排略欠說服力,太多的情節也讓節奏和焦點偶而散亂了。


戲的後半部,觀眾看見角色多方面進入療癒與復修的過程,光也開始透進來。有一段對白,留下來的此地觀眾也許特別有感覺 -「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好好跟你一起活下去。」電影的結局,有那件十分搶眼的”Don’t Sweat It” T- shirt。也許黑暗後有光,光來了悲劇可能又要重演,但,well,don’t sweat it。也許只能如此。

(2022年8月24日)

星期四, 12月 14, 2023

《光之凝》 — 燈明燈滅

 


我看的時候並不知道,在M+巨型外牆上展映的流動影像作品《光之凝》(錄像藝術家鮑藹倫創作),原來是在呈現以手語演繹《心經》。如果站在對岸觀賞,大概就是見到一個光影巨人在維港上悠悠地隨自己的節奏擺動雙手。據官方解說,「M+幕牆活像一座燈塔,屹立在西九岸邊的守護者,以光引領和守護所有旅客和歸家的人」。


我站在M+天台花園近距離觀看,在沒有預習創作背景的情況下,卻有更複雜的感受。


夜幕下這巨型影像,既似在有口難言的情況下,以暗號傳遞訊息,又似巨人龐大的身影,以雙手牽扯著黑暗中的無力的木偶。近距離觀看時,我看到M+大樓內的燈光和辦公室。幕牆上的流動影像以LED光線複雜的明暗組合而構成,但辦公室窗內的燈光卻隱隱融合在影像之中。


我在想,夜深了,辦公大樓內還有人在工作嗎?


所以,當我們被煩瑣的工作困住無法逃脫時,是因為有誰的巨手在牽扯住我 (而那誰其實是自己嗎)?或是我們應該知道,生活如何令人無言,總可以有溫柔的雙手在默默祝福安撫(而那誰又是自己嗎)? 又或者,在日復日噬人的日常中,我們也可以隨自己的節奏,用自己的方法,讓自己於天地間站直,默念心經,來「度一切苦厄」?


燈明燈滅。我凝視著幕牆良久。


我雙眼的焦點轉到哪裡,就看到不一樣的色,不一樣的空。


(2022年7月28日)

星期四, 12月 07, 2023

Oodi — 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的美好日常



芬蘭是一個很重視圖書館的國家。在人口只有六十幾萬的首都赫爾辛基,就有近40間公共圖書館。我很愛參觀芬蘭的圖書館,多年來先後去過約十間,從古老的到新穎的,從綜合式到學術類到社區街坊型,都各有特色。


2018年才啟用的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Oodi,是芬蘭獨立100週年的重點項目。我在2019年夏天到訪,無疑是個人pre-COVID旅遊的完美句號。在落地玻璃窗前享受透進來的陽光,看著木地板上的人影書影(甚至樹影!),已經是很美好的時光。


Oodi強調的不只是書。知識,來自更廣義的「閱讀」,包括對話、合作與玩樂。Oodi有很多空間供人互動,鼓勵交流,但也讓讀者可以從容地獨處,專心地學習或寫作。館內設放映院、展覽與活動空間、遊戲室、製作音樂的studio、甚至附設laser cutter、3D printing、紡織器材的工作室、廚房(有烹飪班)等。館藏除了書,更有很多電影、音樂、樂譜以及遊戲。 


如果借用茹國烈先生”BEAM” @cultureisbeam 的框架,Oodi就是一個很出色的城市文化空間:


Belief and Value — 圖書館強調的價值,不僅是芬蘭人對知識的尊重,對學習的重視,更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合作、開放、民主(Oodi的設計與興建階段鼓勵民眾參與並採納大量建議)。


Everyday Life - 圖書館除了讀書聽歌看戲以外,還可以供普羅大眾借用各種器材與工具,DIY各式各樣的日常物品以至影音製作。不只兒童可以在遊戲空間嬉戲中學習,退休老友記也可以與後生一起玩懷舊遊戲、下棋或試玩VR game(不只是閱報!)。當然還有cafe、開會聊天獨處皆宜的空間,以及大量歡迎隨便坐坐的梯級(附設充電位)。可以想像,赫爾辛基人的許多日常故事可以在這裡發生,而他們的DIY家品與個人創作,起點也許就是這裡。


Arts and Creation - Oodi的建築與內部設計(尤其是各式各樣的座椅、木地板斜坡與樓梯),本身就是破格而優秀的作品。當然,在館內也可見到低調而與主題相關的當代藝術。而Oodi本身,不也在鼓勵普羅大眾都可以嘗試創新嗎?


Memories - 雖然Oodi是新建築,但它既是國家獨立100週年的重要符號,而又身處首都最重要的一個區域 — 周邊鄰居包括中央車站、國會大樓、音樂廳、當代藝術館與國家博物館等,自然也是赫爾辛基人的重要記憶符號。從籌備、計劃到命名、設計等過程,都鼓勵公民參與構思討論,落成後人人都可在圖書館內外有各式各樣的活動,Oodi或許就聚合了幾代人的記憶。一座圖書館,各自相異的記憶故事,連繫了城市中的陌生人。


我特別喜歡建築物內外以至天花的弧線,你從不同角度望過去,就像看見了更多的變化、可能性和柔韌力。



當然我只是一個旅客,不過是花兩個下午,在館中逛逛坐坐。有人、書、對話、陽光與天空,有好奇心、知識、故事、從容與自由,我們需要的其實不太多,而Oodi都有。


(2022年7月16日)








星期四, 7月 27, 2023

關於奇斯洛夫斯基《十誡》的十件事




2002年七月在電影院重看奇斯洛夫斯基 (Krzysztof Kieślowski)十集共十小時的《十誡》(The Decalogue),無疑是這個月裡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也終於讀完兩本封塵多年的奇斯洛夫斯基專書(再加今年回顧展的刊物)。已經有很多人寫得很好很仔細,現階段我沒能力來詳細討論影片本身,不如就速記一下,《十誡》與我相關的十件事:

(1) 我很少旅遊時會特地去找尋電影拍攝場地。2012年8月當我往波蘭華沙旅遊,卻專程乘車前往《十誡》的拍攝場地 Inflancka — 那個外表很普通的屋苑。十年前還未有在旅途中開手機查Google Maps這行為,而我竟然事前做足資料搜集,老遠從市中心輾轉來到這個屋苑。不過,大概所有跟我同代的港台文青,如果去華沙旅遊,都會這樣做。

(2)《十誡》拍攝於1980年代中的共產波蘭。廿多年後我才親身到訪此地。滄海桑田,大概只有屋苑大廈的外觀不變吧。屋苑外有閘門有保安,我沒有走進去,只是在旁邊繞圈,尋找《十誡》的痕跡。看不見郵局,應該沒有人派牛奶了吧,樓下就有便利店,對面還有家樂褔。


  (3)  上月重看《十誡》後,回家打開電腦相簿找回華沙現場拍攝的這些照片,想像窗戶入面就是十集故事中的那些角色。每個波蘭人角色或許都面對人生的種種艱難,尋求答案,尋找安慰,期待救贖。我望向此時此刻我家的窗外,也是有一排排的窗口,那裡面也有許多陌生的香港人,面對種種的困局與抉擇。

(4) 我其實沒有「煲劇」的經驗— 無論香港、英美、日韓台泰的電視劇,我從來沒有試過一口氣連看幾集。唯一的例外竟然是這個來自波蘭的十集電視系列,而且還有兩次。首次是1995或1996期間,在香港藝術中心,然後就是今年7月,同樣在香港藝術中心。不過,那時叫林百欣電影院,如今是古天樂電影院。影片裡的還是那個80年代的波蘭,走出電影院卻已不再是同樣的香港。

 (5) 今年我訂票時心想,要重覆一遍廿多年前的經驗,就要訂藝術中心的場次。後來才記起(加上讀到別人的文章確認),當年其實是同一天由早到晚連看十小時(中間當然有break),而這次是分兩天,六小時加四小時。

(6)擔心了很久,最終自己在這十小時的觀影精神狀態甚佳。回想起來,廿多年前那次實在慚愧,應該累昏了好幾回。

(7)《第五誡》和《第六誡》的加長電影版《殺誡》和《情誡》,我多年來重看過幾次,反而電視版好像沒怎麼重看過。這兩集依然是我首選。這次重看時更能辨認到長版與短版的分別 (而《情誡》/《第六誡》的結局完全不同),更為深刻。

(8)舒琪曾經寫過他在八九年五月於康城影展看《十誡》的私人故事— 他大清早沒事幹,本來隨便挑部電影來打發時間。看了《十誡》的第一集後,呆住了,沒等第二集開始就離場,走著走著到了康城的沙灘,有種想哭的衝動卻又哭不出來。我當年首次看《第一誡》也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與悲慟感,難以忘懷。 過了廿幾年,我在生命旅程中目賭過更多的自以為是、天意與死別,重看《第一誡》時,還是感到莫名的哀痛與震撼。

(9) 忘了為什麼沒怎麼參與2006年的奇斯洛夫斯基回顧展。謝謝香港國際電影節Cinefan由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七月放映了奇氏全部長片加《十誡》。時序上,《十誡》在中間,是導演風格上的轉捩點,也是他在國際上開始廣受注目的作品,開啟了《兩生花》與《藍白紅三部曲》的新方向。大半年來完整地看畢他十部長片及十集《十誡》,更理解作品之間微妙的關連,情感與隱喻的幽微交纏。

(10)都說奇斯洛夫斯基的作品,總是關於偶然與選擇,我們,如同《十誡》裡的角色,總是由命運、自由意志與機遇互相牽扯,總是在真相與謊言之間掙扎。或許,當我年紀愈大,每次再看奇氏的作品,就會更感受到,我們能控制的事其實很少,但還是必須作出抉擇。而每個抉擇,自會引領我們走到另一個路口,好壞、對錯也許都無從判斷。

八十年代的波蘭,今天的香港,很遠,也很近。

場刊中有引到奇斯洛夫斯基的話:「我認為我們一直與自己的命運戰鬥。就算天命如此,我們也會作出反抗;這可能是我們苦難的根源、有志未竟的苦惱......但我並非宿命論者,我不相信一切天早注定。」

(2022年8月17日)

星期二, 6月 13, 2023

給那些灑遍萬物的時光微塵 (2022)

 


縱然〝The Dust of Time”《時光微塵》(2008) 以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 1935-2012)導演作品的標準來說,節奏以至演員演出或有瑕疵,屬他譭多於譽之作 ,但無論是2010年於電影節首看或是上星期在戲院重看,我還是被好幾場戲觸動。尤其事隔多年,我們於此地也更深深體會到,誰都躲不開大時代的洪流,一切的離散、重聚、創傷都牽動最深處的情緒。難言,也無言。

當歲月在你的生命中累積,能夠穿越時空的,不靠超能力,而是想像、回憶、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彼此的救贖。

從史大林逝世到柏林圍牆倒下到邁向千禧,三位主要角色在故事中歷盡風霜。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場戲,他們在臨近千禧的新年,在柏林的車站起舞,Jacob高呼:“To the dust of time, that falls on everything, both great and small”。時光、往事、傷痛或喜悅,都在瞬間旋轉、共舞。一切也重要,一切也不再重要(雖然他們很快又將要面對離逝)。

廿五年的一章轉眼就過,時代與命運拉扯著此地的我們。有些朋友離開香港,有些朋友離開人間。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想念著一些舊朋友。廿五年後,如果還在人間,無論在此地,有什麼能說或不能說,也希望可以跟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好好乾一杯致意,一同回望這五十年的我城: 給那些灑遍萬物的時光微塵。

(2022年7月2日)


Comments

星期三, 5月 31, 2023

Memoria 《記憶》: 應該不用那麼複雜才可以走進不同的宇宙吧

應該不用那麼複雜才可以走進不同的宇宙吧。

兩度進戲院看阿彼察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記憶》(Memoria) (2021)。一如以往,阿彼察邦的電影就是滲滿迷人的魔力。就像看雲 (或者身處大自然),你不會說要去理解分析它們,而是會單純地浸沉在環境當中經歷那些美好 (類似說法應該是來自我和阿彼察邦的共同偶像蔡明亮導演的)。

在阿彼察邦的世界,萬物有靈,也有記憶,一切事物景象也許都有迷離的關連,時間空間夢境現實記憶也不是那麼界線分明。要進去另一個「宇宙」,就要凝視、聆聽或觸摸 — 再用心一點,也許就可以感知別人的故事與傷痛,就可以將自己與當下、過去或他人連繫上。無論是突如其來的巨響,還是溪水的流動聲音,甚至是不動的石頭與桌子,都是牽引我們走出尋常「宇宙」的一些密碼。記憶、歷史或者創傷,是個人的,也可以是集體的。樹葉和綠草隨風微微移動,可以是如此尋常,可以是如此有生命力,如此有故事。

但說到底,我們都只是人,腦袋裡發生的,就是我們的宇宙,不用真的坐一艘飛船,或者懂得什麼法術。說到底,我們都只是人,誰能夠準確描述腦海裡出現的聲音並記認出來?Tilda Swinton 在戲裡嘗試過,我們有時也在嘗試抓住腦海裡浮動中的記憶,可是更多時,只是重新在一堆模擬檔案中找個最似樣的。

(2022年6月22日)

選6張我最喜愛的黃耀明個人專輯


[賀明哥六十大壽 選6張我最喜愛的黃耀明個人專輯] (原帖於2022年6月17日發出)



《信望愛》(1992)  明哥第一張單飛專輯,或有人嫌曲高和寡,但那年的我正好開始建立文藝青年的身份,熱衷投入電影節舞台劇這些明哥的地頭,這張碟順理成章成為心頭好。如今再聽,無論編曲或歌詞都依然走得很前,蔡德才鋒芒初露,自此與明哥合作無間。〈黐孖根〉和〈你真偉大〉以兄弟、父子作喻,唱出某國某城(或某些人)之間的關係、糾纏、權力與角力,今天聽來更是驚心動魄。


《借借你的愛》(1993) — 這張專輯羅大佑的參與度很高,於是有好些歌十分獨特,混合了羅大佑與黃耀明班底的風格,也記錄了九十年代的另一種音樂面向。當全城一窩蜂的湧向四大天王(以及同類風格的二線男歌手),還好有明哥和羅大佑的音樂工廠在走另一些路。〈借借你的愛〉/〈每天你愛多一些〉一而再向四大天王式情歌提問,也是對大眾愛情觀的一種懷疑。沒有「冧歌」,但有〈愛比更更冷〉。而當my little airport2021年翻唱了〈祝福你快樂〉,這歌又多了一重意義— 「唯願是年月好好的對待你」。


《愈夜愈美麗》(1995)  可能是明哥最入屋的一張專輯,是優秀流行專輯的示範作,但於我而言,永恆的是那159秒的〈下世紀再嬉戲〉— 它跨越了世紀,遊過了時代,見證著城市的起落,陪我經歷種種的離別與傷逝。周耀輝這十三句歌詞,廿多年來還是常常觸動我,入骨入心。


《人山人海》(1997)  難以形容首度看19973月《黃耀明人山人海音樂會》的震撼 (之後還再看了一場兩個多月後加演的《創作人山人海音樂會》)。本來已經熟悉明哥與進念系的風格,但第一次看他們出神入化地將別人的舊歌改頭換面,配以各種形體演出與錄像,各種性別、政治、社會與九七的意象紛呈,似是熟悉,似是陌生,似是回眸,似是前瞻。在那個臨近九七年七月的日子,心情格外複雜。這張專輯是演唱會的衍生作品,十一首舊曲翻唱加一首新曲〈人山人海〉(再加hidden track),切實地紀錄了時代的集體心情。歌詞集背面寫「下世紀再call 您」,嗯,原來下世紀已不再call,而是text


《光天化日》(2000)  《光天化日》又是流行音樂專輯的另一個高度,曲詞編唱都在水準高峰。我總會記住〈下一站天國〉裡四方果的結他與林夕那段「縮短了永恆/增長了皺紋/於天國再會亦能拾回前塵」,會記得在于逸堯流麗的旋律裡周耀輝提我們「假如心中/仍舊有空/願天天填不知道」,陳輝陽的旋律和編曲把明哥彭羚聽眾捲入黃偉文的〈漩渦〉,「沉沒湖底欣賞月圓」。當然,只有明哥,「我這麼容易愛人」,「教我愛一個人/教我愛所有人」,「親愛的人/我知你心中必有罅隙」,「含著笑/我宣佈/共你高貴地擁抱」,「由我宣佈/共你於赤道起舞/誰若有十字架/請找愛比武的/去殉道」,才能唱得這麼有說服力,這麼有力量。


若水》 (2006)   〈阿姆斯特丹〉是我每年旅遊的主題曲,即使不是去阿城  「往事正消失/未來亦消失/趁換了天空趁一個人換個靈魂」。〈給你〉之中同樣是周耀輝的詞,「給世上搖搖欲墜的我/給一切明明是對的錯」已經足以描劃很多人和事。《若水》或許少了一些尖銳與驚喜,但當中的幾首歌,有著更醇厚的味道,十分耐聽。


星期五, 4月 28, 2023

叫我能共現實作戰


 這兩個星期,我反覆看了很多遍香港電影金像獎林家謙和Serrini的開幕表演,尤其是末段〈太陽花〉。那些鮮明亮麗的黃與綠,那些綻放的花與翻飛的絮,擺動著的歌者舞者,爽朗的節拍與爽脆的笑容,都微微地把墜下中的我拉起。

「叫我能共現實作戰」- 這句歌詞,會觸動幾多今時今日的電影人,以至香港人?

我當然知道〈太陽花〉來自1981年的《失業生》。電影中,陳百強飾演的阿寶,決心離開富裕家庭的庇蔭與束縛,要自食其力追夢。富家少爺到街頭派傳單,〈太陽花〉輕快地響起,阿寶一臉快樂自在。現實可能艱難,但他親嚐自由(當然《失業生》畢竟是一部偶像掛帥的青春電影,有刻意建構某種追夢的美好之嫌)。

過去兩年在戲院大銀幕兩度重看奇斯洛夫斯基的《藍白紅三部曲之藍》(1993)。有一個細節我年輕時沒有留意 — 女主角每次到療養院探她的母親時,母親房內的電視都在播映笨豬跳之類的極限運動。在藍天的背景襯托之下,某個身影踏出了冒險的一步。

困在院舍裡、困在自己衰老軀體的老人,盯着螢幕上陌生人在藍色天幕前一躍而下 — 旁觀別人的勇氣與自由。

玩笨豬跳的人,踏出那艱難的一步 — 驚心動魄地墜下,但還是會被拉上去。這幾秒,對他而言,好像最終回到原點什麼也沒變,但一切也改變了。 

被現實困住的人,總想像某天可以自主而勇敢地踏前這一步。

今天上班時,竟然給我在路上遇見太陽花(見圖)。我就哼着唱着(但不敢起舞):

「用快樂歡笑 來做我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