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8月 22, 2021

二十年後重看《藍宇》

 


自2001年《藍宇》上映時在戲院看過後,便一直沒有重看,直至6月中在高先電影院看修復版。匆匆20年,情緒複雜,紛紛擾擾。草草記低以下這些:


(1)關錦鵬導演在映後座談, 數度哽咽。誰又會料到,2021年6月11日是這麼的一天呢?同一天,新電檢條例在香港生效; 一部關於2019年香港的短片不能上映。關導提到,《藍宇》當時是內地的地下電影,不可能上映,但他堅持要拍北京、要觸及六四等事 — 拍了就是要記低1989及之後那個時代北京的大環境。《藍宇》是兩個在北京的男子1989年開始的感情關係故事,關導說,現在我們是不是就不能拍,無論男男、男女在這幾年間香港大環境下發生的愛情故事?說到這裡,現場氣氛都很凝重 — 大家都想到那部剛剛不被批准上映的短片。導演說(大意),今天都刊憲了,將來就有一個不知誰的人員說你的片子違法,就不能上映,但是香港不能上映,就去外地放映,找其他渠道吧,總有辦法的。關導分享20年前《藍宇》作為「地下電影」的經驗,竟然對應20年後的香港。從前我們總是將「地下電影」連繫到大陸電影,如今可以預見,香港也將出現更多「地下電影」。


(2)關導說,「自我審查」是最不要得的。當年《藍宇》觸碰著各種禁忌,沒有試探那條是紅線。當然他也提到,2000年代初整體環境還是比較寬鬆的,導演和演員也只是被當局訓誡以後不要再拍這種電影了,之後他們還是可以繼續拍其他電影。關導在Q&A一再勉勵年輕人,不要自我審查,要做好香港的創作,在這樣的時勢,聽來令人唏噓感嘆。


(3) 重看那經典一幕,經歷過這幾年的香港人,感受也許又更深刻。戲中那一個六月夜晚,捍東駕車到處尋找在廣場當糾察的大學生藍宇。單車一輛又一輛反方向駛過他的車子,沿路盡是奔跑的群眾,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夜。藍宇平安回來,給捍東一個深深的擁抱,一場撕裂心肺的嚎哭,或許也讓我們想起,在兩年前的許多個夜晚,也想有一個人緊緊擁抱,好好痛哭。


(4) 關導很憤怒製片人擅自另行剪了一個版本,而那版本更廣泛地在網上流傳。那個不為導演認可的版本,有多幾場捍東婚後的戲和藍宇在雪地上唱歌的片段,而這些本來是導演認為不妥當而剪走的。遺憾的是,可能看過這非導演認可版的人比導演版的觀眾更多。


(5) 20年前看,沒有留意一個細節(或當時有留意但已忘記)。電影後段藍宇自己住的那房間,門後貼著的照片,上面是多年前捍東給他的那間屋子的樓梯。以一個空間來思念一段曾經擁有的時光,年紀愈大就愈懂。


(6)《藍宇》算是通俗劇格局,而出色的通俗劇,我認為往往包括導演的刻制、細節的豐富、演員立體的演繹,以及運用得宜的流行曲。《藍宇》都能做到了。2001年後,每次聽〈你怎麼捨得我難過〉,都必然會想起《藍宇》。而要找〈你怎麼捨得我難過〉來聽,其實都是想回憶《藍宇》的結尾。


(7)《藍宇》結尾,捍東車子駛過那個藍宇出事的工地,「這些年,北京還是老樣子,到處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經過你出事的地方,我都會停下來,不過心裡倒很平靜,因為總覺得你根本就沒有走。」車子駛開,施工地盤的藍色圍板急速掠過,就如所有記憶中的往事,一一掠過,但都一一在那裡,回頭就看見。電影中段原來有一段對白,捍東說,人一死,什麼也完了。藍宇答道,「未完,留下來的記憶還未完」。捍東懂了,二十年後我也懂。

星期日, 8月 15, 2021

關於《濁水漂流》 - 明明滅滅的燈光

 


關於《濁水漂流》,想談五點:

(1) 輝哥叫木仔咪再吹咁慘嘅歌。已經夠慘了,為何仲聽慘歌。木仔轉吹另一首歌,大家都笑了。一絲希望,可能來自贏馬的橫財夢、買豪宅的盼望、地產經紀打低對手的發達目標、或者單純抬頭望向天空所見的無限可能性。香港已經夠慘了,為什麼我們還要看這些似乎「很慘」的戲﹖因為這些都是我們的一部份啊。直面自己,然後想像希望,那怕只是一點點遙遠的燈光。

(2)輝哥固然是本片的主角和核心。但木仔是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港產片很少這種帶點魔幻詩意而又極具象徵意義的人物設計,大概是很難,尤其是放在一個寫實的框架中。木仔角色的討好而深刻,一來是因為導演李駿碩的克制,二來是柯煒林獨有的神采,將這個難演的角色舉重若輕地拿捏得非常出色。失語的年輕人,選擇以街道為家,以街友為家人,引領輝哥登上高處,從高空向繁華撒一泡尿。從一個家,飄流到另一個家,再回到原本的家, 什麼是家,誰是家人。沒有話,沒有答案。

(3)幸好電影沒有清楚交代每個角色的背景和露宿的原因,那實在是太多電影的通病。但我們知道每個角色背後必定都有曲折的故事。就如現實,人的故事都千瘡百孔,卻沒必要廣播天下。各有前因,何需一一明暸。莫羨人,也莫看人低。能理解,陪伴,就好。

(4)看完電影後,反覆在聽黃衍仁配樂的原聲大碟。如果對電影某些處理略有保留,黃衍仁的配樂總是適時地將情緒好好托住。片尾主題曲在那場火後響起,蒼涼低迴,卻能讓人隨之飄流:

//看著營營役役的煙花

在抽搐的高潮裡墮下

聽著明明滅滅的燈光

重複著昨日的笑話

看著徐徐掉下的煙灰

混入急風裏的細砂

聽着搖搖欲墜的大廈

迴盪着不息的咒罵

回家吧

若有路我願回家

回家吧

若有路我願回家//

(5)無論如何,去看吧,香港需要這樣的電影。在如此時代,這樣有勇氣有想法的電影人創作人,值得我們的支持與掌聲(當然也可以批評 — 前提是要去看啊)。

1989

 


盧冠廷的《1989》專輯很長時間都沒有再版CD,當iTunes 與各種串流平台盛行以後,我不時去查,盧冠廷目錄裡仍是獨缺這張。直至近年不知什麼時候它就出現了。本來打算一如大部份專輯,加進我Apple Music的Library就可以,但今年想起不知道這張專輯什麼時候會被下架,什麼時候它會違反相關法律與法規,所以還是整張買下來下載好了。自從去年,好些書或歌曲本來沒打算買,後來因為擔心它們快有一天會被下架,就一一買下來,收藏歷史,保存記憶。

自八九下半年後的一兩年,大量與六四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廣東歌面世,一二三線的歌手多多少少都有唱過。這是當年的共同經歷、集體情緒,沒有人擔心寫或唱。但整張專輯都與六四相關的,就只有幾張。一般的評論都認為盧冠廷《1989》雖有澎湃情感,但歌詞上比較直白,歷史意義大於藝術價值(尤其會被達明一派《神經》遠比下去)。最廣為人熟悉的好像也只有主打歌〈漆黑將不再面對〉。如今再聽整張《1989》專輯,倒是覺得那種直接的悲憤,口號宣洩式的哀鳴,對當年事直白的敘述,其實很能襯托今天肅殺的氣氛。

《1989》創作於關鍵的歷史時刻,與時代緊扣,但它自有生命,意義隨歲月轉化。而盧冠廷是否已擁抱大灣區,已經無關宏旨。

我們心裡明白,「天與地 幾多的心裡還在落淚」。

一直游一直游

 

動畫電影《靈魂奇遇記》提過一個小故事 — 年輕的魚跟年老的魚說,「我要去尋找那個他們叫海洋的東西!」年老的魚說,「海洋?你現在就在海洋中啦!」年輕的魚說「這裡?這些只是水!我要的是海洋!」

也許魚和我們都渴望海洋,但我們都無法肯定自己身處的是海洋,是湖,是河,還是其實被囚在水族館裡。而且,林夕不是早寫過了嗎,「原來神仙魚橫渡大海會斷魂」。不是每種魚都能於海洋暢泳。

要離開,還是留下,要知足,還是不甘,要轉變,還是不變,要安份守己,還是勇敢冒險。魚看不清楚,人也是。只能相信自己,專注過程,一直游一直游......

(照片攝於2015年,沖繩美麗海水族館)

《一個人的一一》— 一個人想起《一一》




2001年4月21日,我在文化中心大劇院第一次看《一一》。電影放映完後我急跑上前聽楊德昌導演的座談,卻不慎拗柴扭傷腳,痛了一個星期。那時我面對即將來臨的生日,年齡的一個關口,人生中的種種困惑,《一一》溫柔而殘忍地帶來種種對生命的沉思與對現實的詰問。

意外傷腳之後一星期,我一拐一拐地忍痛走路。而往後的許多年,我也在人生路上一拐一拐,迎來更多的意料之外。《一一》總是在不同時候出現,在電腦或電視螢幕,在書本,在2017年重映的文化中心大銀幕,每一次跟《一一》的相遇,都給我一陣衝擊。就像一個智者朋友,一位不老的老師,每次跟你說同樣的話但你又每次都有不同的領會。電影沒有變,是我的年紀長了,是時代流轉了。

到了2021年,我又跨過了年齡的另一個關口,跟了戲裡NJ的年紀差不多。困惑沒有減少,所面對的一切都更溫柔,也更殘忍。

因為意外,才有這次的《一個人的一一》吧。本來,我們期待2020年《一一》二十週年時,會看到林奕華導演的《一一》舞台版。但因為意料之外的疫情延後,最終舞台版要到2021年底才在台北首演,而香港今年五月這個檔期,就由兩位要經歷十四天隔離的台灣演員,演出一個先行版。

於是,《一個人的一一》就以十四天隔離經歷為軸,十四場戲分別以《一一》的一段對白為主調。十四段熟悉的對白,重新被編排,跟當下的兩位演員(也許就是二十年後的洋洋?)與當下的時空對話。那些對白被放到今天的脈絡,就更突顯《一一》是如何能超越時間 — 關於社會的,關於個人的,關於未來的。

「我們無法超越只能打人、殺人的一般電腦遊戲產品,並不是我們不夠暸解電腦,而是我們還不夠暸解「人」,我們自己。」以這段對白作啟,也對應了如今最惹談論的話題 — 電腦遊戲什麼也有了,電腦演算法比我們更暸解自己了,我們還要如何想像未來- 人工智能、後人類,還是重新回到探索人類意識與靈性的問題?

當台上演員在唸IG上別人的種種瑣事與重覆又重覆的片言碎語與hashtag再hashtag,配搭敏敏那段話,又是一下重擊  — 「我一連跟她講了幾天,我每天講的一模一樣,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怎麼這麼少?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IG posts/stories那麼多,hashtag那麼多,YouTube片那麼多,其實是愈來愈多還是愈來愈少? NJ那段話再聽就有更大的諷刺了 — 「這樣吧…我每天就叫慧玲每天讀報紙給媽聽,這樣每天至少有新的內容,好不好?」

意外地,這次演出最打動我的,是大田的兩段對白。當我還可以背唸NJ那一段「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現在看一看好像覺得少的可憐。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要把我弄醒,然後再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台上響起大田的另一段我差點忘了的對白時,我就好好呼吸了一下 - 「Strange. Why are we afraid of the first time? Everyday in life is a first time. Every morning is new. We never live the same day twice. We’re never afraid of getting up every morning. Why?」

意料之外。世界有很多意外,人生有很多意外。我們大概都試過,每一張牌開出來都跟想像中的不一樣,一次又一次,估錯下一張牌,算錯了未來,無力而焦躁。但世上沒有魔法啊。大田的對白響起,我的視線就模糊 — “I know where this card is because I teach myself to know where every card is at all times.”

林導在場刊寫道: 「一不是一,一也是一。我們從來都只是一個人,我們從來都不只是一個人。」 二十年後,也許未來會繼續有更多無法掌握的意料之外,我還是願意像洋洋最後那樣期許,能夠做一些事情,「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I teach myself.


星期日, 8月 08, 2021

重看《花樣年華》 - 過去了就讓它過去


二十一年前,我在戲院看了兩次《花樣年華》,還儲了很多相關產品。之後就一直沒有重看,直至上星期走進戲院,看著大銀幕放映的4K修復版,最打動我的,不是那些耳熟能詳的對白和場景,而是一句我此前從未留意的對白 - 電影尾段的時空是1966年,房東孫太太跟蘇麗珍說,香港近來太亂了,女兒叫她到美國去。周慕雲去新加坡,不也是因為要換個環境嗎? 要走,要留,幾十年來都在纏繞著這城裡的人,也許有不同原因,也許其實都是同一個原因。


「那些時代已過去」。有些歲月消逝了,就再走不回去;有些感覺消失了,也不用找回來。燈亮時,我是這樣想著。走到大堂展覽區,隨便拍幾張照片,就離開,戴上耳機,並沒有從iphone中按出《花樣年華》的soundtrack。

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




一個流行的說法 — 因為1989年中以後香港人的集體創傷與惶恐,造就了周星馳與四大天王於90年代的爆紅現象。幾許香港人為無厘頭狂笑、為「型英帥靚」尖叫、為冧歌痴醉。是逃避也好,療傷也好,終究我們那一代人是這樣走過的。


每一個年代偶像的冒起,當然跟時代,以至那個地方的情感結構相關。2019年過後,香港人裂開更巨大的傷口,更切膚的痛與懼。然後,我們目擊廿年來久違了的本地偶像風暴。 到Mirror演唱會場外逛一轉(我當然係冇飛人士),見證了那種跨世代粉絲的澎湃力量 (目測由幾歲到五六十歲都有)。Mirror十二子的故事正好對應了此時此地許多人的集體情感 — 成軍時別人嘲笑他們三年後仲喺度先算,然後偏偏兩年後他們就如奇蹟一樣給人刮目相看,把大台搞得陣腳大亂;誰都認為十二人一定形象模糊兼勾心鬥角,但是他們又處處展現one and all ,各自獨當一面卻又齊上齊落。當觀眾見證著他們呢度嗰度修修補補,逐步成長,走跟前輩偶像們不一樣的路,年輕的會有共鳴,年長的(如我)又投射那種對年輕人自信創新天地的敬意與疼惜。販賣夢想與青春有時會很廉價,但在如此艱難的此時此地,有時人就是需要有一些簡單的寄托,依靠一些想像,一些光線的折射與反射,來持續地看見希望。


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是口號,也是現實,也是期待。





星期日, 8月 01, 2021

《戲棚》有感 — 堅持演好一齣「天光戲」

 


疫情期間,許多教師要回到學校,在空無一人的班房,對著電腦鏡頭照樣上課。班房還是有一排排座椅,老師還是七情上面落力講課,但到底另一端的同學們有多少人在聽課呢?嗯。

於是想起了今年一月看的紀錄片《戲棚》。之前我大約知道神功戲,但對「天光戲」沒什麼印象。台下沒有觀眾 — 一個演員,在偌大的戲棚與空蕩蕩的座位前,通宵演至天光。是真的相信這場表演能讓鬼神看得高興嗎?抑或只是依賴一種精神 — 你踏出台板,就要演好你的角色,無論台下是掌聲噓聲,有人沒人。

《戲棚》,又或者導演卓翔的前作《乾旦路》,以香港電影罕有的一種節奏,默默旁觀他人的默默投入,細微觀察與本地戲曲傳統相關的種種人、事和物 - 從最受注目的,到最不顯眼的,都有角色,都有故事,都有情。搭連起來,就是另一台更大的戲。

我不肯定自己能不能堅持演好一齣「天光戲」,但不會懷疑別人那些可能沒有掌聲、沒有成果的堅持。

高先三寶的自由與不自由 — 《叔・叔》、《金都》與《幻愛》

三部電影,都關於自由與不自由。

《叔‧叔》中的不自由固然來自世俗的規條與目光,但柏和海尚算可以在不自由當中找到一線自由的罅隙。然而,老去的他們深明將要面對的是那道就在不遠處的生死線。誰都沒有自由選擇不越過那條線,也沒有自由選擇去到那邊怎樣生活。海以為可以想像與柏在那邊的未來,但柏退回十字架,回絕了海的盼望,這個拒絕,是最感傷的終點。一個人的自由選擇,或許總會傷害另外一個人。

《金都》呈現真/假愛情與真/假婚姻的各種程度不一的組合,探問一紙婚書到底為誰帶來自由與不自由。然而,更值得細味的,是空間如何對我們的自由構成有形或無形的障礙。如果「香港是個大商場」(MLA舊專輯名),會不會只是「金都商場」?電影為「金都商場」的隱喻注入許多細節,商場上下的空間,商場外的跨境巴士站,去與留,視而不見抑或習慣成自然,兜兜轉轉進進出出就是要反問自己對自由有多誠實。看見的景觀不同了,以為終於踏出框框走出一步,但可能只是蹲了下來,或者反轉躺下。

《幻愛》中的不自由源自社會的各種標籤,但更重要的是,一切的想法不也源自我們腦袋裡化學物質的組合與活動? 到底愛與不愛,介意不介意,是我們能自由決定,還是腦袋化學物質操作的結果?

自由,應該是一個人能隨自己所願作出選擇。一個人,可以只是一個角色,也可以是一個世界。

針織警車— 想像另一種溫柔

 


2012年第一次到訪赫爾辛基Kiasma當代藝術館,當時的展覽主題是”Camouflage”「偽裝」,其中一件作品印象尤其深刻,至今難忘。站遠一點望過去,無論是外觀或大小,這看來就是一輛芬蘭警車。但只要走近,就會發現,它的外貌其實是羊毛線編織出來的,再加上剌繡圖案和文字,完美偽裝成警車(1:1原大,裡面由塑料和木支撐)。芬蘭藝術家Kaija Papu在簡介中提到,這作品”PI541”就是將向來被視為masculine的警察與警車,跟被視為feminine的鉤針編織,互相碰撞結合,為象徵硬朗與權力的警車(及警隊)注入溫柔與從容感。

不清楚芬蘭的警民關係如何。創作者透過藝術的「偽裝」,重新思考權力,想像另一種可能,實在別具意義。但若果手握權力的人要把真實偽裝成假象,就是另一回事了。

做不做老大哥?— Apple與五十後的你

1984年,Apple生產第一代Mac機,同時推出由Ridley Scott執導的廣告《1984》,呈現一個參照George Orwell小說《1984》的世界,面無血色的民眾在監控中機械地前行,呆呆仰望大屏幕上Big Brother的演說,然後年輕女子擺脫警衛的追捕,擲出鐵錘,擊破屏幕,讓老大哥收聲。這無疑是廣告史上的經典之作,既比喻初生之犢的蘋果與Macintosh,要打破電腦市場由IBM壟斷的局面,也將蘋果定位為年輕、挑戰權威、推動變革的品牌。

2020年8月,電子遊戲商Epic Games發佈了一支動畫片,逐格惡搞《1984》廣告,抗議蘋果App Store對遊戲商的政策,屏幕上的老大哥就是一個蘋果頭人物。

我們都見過很多例子,昔日揮舞著變革旗號、矢志撼動權貴的年輕品牌或人物,年月過去以後,就會成為自己曾經鄙視過的對象。是因為年歲,還是因為權力?社會永遠需要有大衛來挑戰歌利亞 — 是每個世代都需要有很多很多位大衛。而已經成為巨人,或老人的,又可以如何自處呢?想起《松浦彌太郎的大人學》裡,作者說,五十歲之後的人生,並不想過著大人物的安穩生活,而是「我仍舊想要從零開始做些什麼、想要創新。」

不只是創新,而是把自己腦袋裡老大哥的形象打碎,由零開始。




那些好香港 - 無從界定的混雜




2017年,陳幼堅和又一山人聯手策劃創意展「好香港 好香港」(veryhkveryhk.com),展現11個香港創意界別的過去與現在,「以貼近香港人生活記憶的展覽內容,回顧與展望香港創意世界的美好景象」。這些跨年代跨界別的作品,確確實實就是香港製造,好鬼香港。在有關「媒體」的部份,展出這兩份分別出版於1983年8月及11月的《年青人周報》封面。《年青人周報》,就是當時的文化與音樂雜誌,是那個年代多少文藝青年的型格指標、思想啟蒙與精神食糧。如今看這兩個封面內文與廣告所介紹的人物組合,自是詫異。但也許這就是一種香港應當有的模樣 — 無從界定的混雜,迴異的都可以共存。


2019年七月在都柏林看《等待果陀》

 


2019年夏天在都柏林逗留四天,理所當然想找舞台演出看,竟然幸運地發現有劇院正在上演《等待果陀》。那真是太巧,在愛爾蘭看Samuel Beckett的劇作說出來確是有點刻意,但能夠在2019年荒誕的夏天身處Beckett家鄉重遇”Waiting for Godot”,我是深深感到慶幸。

演出場地是1662年就已經座落在River Liffey旁的Smock Alley Theatre。三百多年前是熱鬧的劇院,但建築物經過歷史的沖擦,多番輪迴,角色一直更替,終於在2012年復修後回到起點再次成為劇院。這次由”...no alternative…”製作,Patrick Sutton導演的版本演期只有兩個多星期。我沒有訂票,就只能在開場前等候補票。終於,在最後幾分鐘順利成功入場。劇場不大,三向舞台,接近二百座位。不設劃位但時間不容許我慢慢找空位,匆匆跑到最底一行,也就是地面最靠近演員演出的位置。

我極少會坐這麼前觀劇。於是,兩個多小時盡是極具力量的震撼- 近得幾乎連那只靴的氣味都聞到,近得清楚看見飾演Gogo和Didi兩位演員的飛沬和眼神,近得整個人的情緒都被他們的臉容、動作與聲音所不斷拉扯。Gogo和Didi就在我身邊爭拗、扶持、興奮、絕望、嬉鬧、悲嗚、兜圈,我幾乎要避開他們的眼神,生怕被拖入去他們那個時空,或者一不小心成為了Pozzo、男孩或Lucky(而我沒有氣力突然站起來說一大段話)。

大概幾十年來,世界各地每一位觀眾都有自己解讀版本的《等待果陀》,繁多的細節可以不斷地被賦予不同的意義。當觀眾近距離直視演員同步感受他們的節奏,當Gogo 和Didi的身體與情緒在觀眾眼前不過幾米的距離高低起伏,我們的世界跟他們荒誕蒼涼的世界,又何嘗有界線?

那晚,我只要把腳伸出一點點就是他們的時空。而我,或我們,其實,也在重重覆覆,兜兜轉轉。


Estragon (Gogo): Let’s go.

Vladimir (Didi): We can’t.

Estragon: Why not?

Vladimir: We’re waiting for God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