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2013年夏天到訪挪威奧斯陸的。這張照片是我在那座純白而懾人的奧斯陸歌劇院建築上,拍攝對面興建中的Barcode Project。Barcode Project 是一個將奧斯陸市中心舊碼頭及工業區重新發展成商業大樓區的計劃,從2008年獲政府批准開始,至2016年全面落成。我想起這裡,是因為近日看了挪威導演約謙特艾爾(Joachim Trier)兩部作品《世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2021)和《八三一斷魂曲》(Oslo, August 31) (2011),都有間接或直接提及這project。《世上最爛的人》其一重要角色咖啡店員Eivind就在這一區工作,女主角Julie片中就曾在這士紳化的新商業區奔走。Eivind說,他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每天上班時,覺得Barcode Project也不是那麼醜,還幾喜歡它。的確,Barcode Project在奧斯陸有很大爭議,很多當地人對這些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刻板高樓都甚為抗拒 (當然這些「高樓」在香港人看來都算矮)。影片中Barcode Project也似乎象徵了年輕而缺內涵,也是Eivind跟Julie前度那位成熟漫畫家的分別之處。
那時候,因為我對身處的奧斯陸歌劇院建築已太驚訝和著迷(有機會另文再寫),對興建中的Barcode Project就沒當一回事,作為一個香港人,對這類舊區重建成公式化商業大樓也司空見慣。如今倒是非常希望再訪,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鄰近於2021年落成啟用的新Munch Museum (MUNCH),看來也是非常獨特的建築。當年我在舊館花了大半天看Edvard Munch的畫作,若能逛新館再加上重遊歌劇院,應該會是很美好的一天 (好,發完夢,冇咩事睇吓戲算)。
兩個星期內,分別在戲院看了珍摩露Jeanne Moreau (1928-2017)演出的兩部電影 — 1958年路易馬盧的《電梯到死刑台》(Elevator to the Gallows),以及1991年安哲羅普洛斯的《鸛鳥踟躕》(The Suspended Step of the Stork)。不到三十的珍摩露,與年逾六十的珍摩露。一個通宵在巴黎街頭上茫然尋找失約的情夫,一個接獲失蹤多年丈夫的消息後到希臘邊境期盼蹤影。前者本與情郎約定合謀殺死親夫後開展新生活,卻因情人沒依時出現已大感焦慮傍偟。後者本已因為丈夫人間蒸發多年而另有生活,卻因記者帶來的訊息,而重新觸碰這些積壓多年的問號與未知。兩個角色都有極複雜的心情。相隔三十多年的同一張臉孔,同樣藏滿神秘與憂愁。
有些老電影,每次有機會能在大銀幕看時,就已經期待下一次。早陣子在戲院再一次看積葵丹美的”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 (1964),中文譯名無論稱它《雪堡雨傘》、《秋水伊人》抑或《愛果情花》,都無損這部電影的甘醇美好。結局揪心依然,即使男女主角離別的時間遠不及《半生緣》的十八年,但雪中重逢,還是有那種「回不去了」的蒼涼。
陳思宏在小說的後記這樣寫:「……我總是想到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名句:「過去不曾死亡,過去甚至還沒過去「」(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not even past.)……有記憶、傷痛,想掩埋、遮蔽,過去如影,往事隨行,有過去就有鬼,人間處處都有鬼,或許,你我皆為鬼。」
2021年初閱讀董啟章的《後人間喜劇》,不太搞得清楚《後人間喜劇》裡模控學 cybernetics、康德機器以至entropy高高低低等的理論。但我想起,我的大半生不就是在Full Luck Theory 和 Poor Guy Theory 中徘徊交錯,控制不了什麼時候符碌,什麼時候仆街,但在無數不可知的因素拉扯當中 — 可能是宇宙萬物的演算法,可能是命運,可能是偶然,可能是某種業力,因果因果因果,就這樣走著走著,高低起伏,大概不會一直符碌,也不會一直仆街。
4. 很多人都提到,男女主角麥與絹錯過了一起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機會,而當他們一起看郭利斯馬基的《希望在彼方》時,兩人的心態已有異。我嘗試把中文片名換成英文片名 — 他們不知道將永遠錯過A Brighter Summer Day;然後麥已經累得沒有氣力想像The Other Side of Hope。
6. 社會現實是否必然把夢想中的生活吞噬?電影起碼呈現了另一些想像 — 麵包店的老夫婦,以及原本當餐廳侍應,後來成了當紅樂團Awesome City Club成員的Porin (由其本人飾演)。絹最後在工作場地重遇Awesome City Club那一場,其實很重要。絹也始終惦記麵包店老夫婦,即使店己無聲無息結業,而本來對麵包店結業無動於衷、不上心的麥,到最後想起老夫婦時,奇妙的事情就發生......
濱口龍介導演的《偶然與想像》上正場公映時原本片名有的「之輪」被省掉 (原名《偶然與想像之輪》”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但我覺得「輪」(Wheel)其實是重要的。三段故事中的最後一章〈再一次〉,在仙台車站外電梯的上上落落,就最能突顯,所有偶然與想像,命運與幻想,其實都在兜兜轉轉,我們看似有選擇,走差一步就相距千里,但其實都在同一個命運之輪上轉圈。「偶然」有時帶來意想不到的好事或壞事(或更多不算好也不算壞的事),「想像」有時帶來恐懼,有時帶來勇氣踏出新的可能性,有時只滿足了自己逃離現實的欲望。凡人能控制的其實都那麼少,彼此只能靠想像,在人生重重遺憾中尋找微微的救贖。
不少影評對艾慕杜華的新作短片《人聲》(The Human Voice)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意,我倒是覺得收貨。30分鐘Tilda Swinton的獨腳戲實在夠賞心悅目,佈景與服裝的色彩愈亮麗,愈襯出處於其中那唯一一個人的糾結。一個女人的失落、苦等、神經質、緊張、憤怒、毒舌、哀求、虐心、偽裝、掩飾、失控,其實都指向因為被情人突然離棄而無法揮去的寂寞與恐懼。
大概很多觀眾,對影片裡這段話的印象最深刻也最唏噓: “When the press bows down to the authorities, the authorities will mistreat its citizens. This has always happened, worldwide, and it has happened to us. “
說來慚愧,過去廿多年來偶然出現的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電影放映,我總是因為各種理由錯過了。今年的法斯賓達回顧展,我下定決心,終於能夠在戲院看了他其中十齣主要電影。想起2009、2010年夏天兩度到訪柏林的德國電影及電視博物館 (Deutsche Kinemathek - Museum für Film und Fernsehen )時,我都因為對法斯賓達認識太淺,除了拍下這張寫上導演簡稱R.W.F.的椅子外,對跟他相關的其他展品就沒有印象也沒有拍下照片了。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再訪。
法斯賓達的電影,單看場面調度、構圖與角色設計已經很讓人讚嘆。今次選看的十部都各自各精彩,看完後我都希望一一重看。如果一定要排次序,這一刻個人比較偏好《恐懼蝕人心》(Ali: Fear Eats the Soul) (1974)、《過氣女星》(Veronika Voss)(1982) 、《霍斯》(Fox and His Frieds) (1975)及《十三個月亮》(In a Year with 13 Moons)(1978),然後接下去就是《莉莉瑪蓮》(Lili Marleen) (1981)和《婚事》(1979),當然《霧港水手》(Querelle)(1982), 《中國輪盤》(Chinese Routlette)(1976)和《柏特娜的苦淚》(The Bitter Tears of Petra von Kant)(1972)的劇場感和開創性也是非常印象深刻,唯一稍弱(但仍好看)的就要數《羅拉》(Lola)。
“As long as movies are depressing, life isn’t.” 法斯賓達這樣提示過。
如此壞的時候,好多情歌聽起來都像有弦外之音,都有療傷作用。陳輝陽x女聲合唱這次於紅館演出的音樂會《人來人往》,開場時演出者逐一在台上放下一朵朵花,場刊中印著”Don’t forget Hong Kong”的標題,就已經為演出定調,表明了這不可能只是一個金曲重唱、呼喚集體回憶的show, 也不只是展現多聲部合唱功力的表演。28位女生在台上來來回回,奔走、慢行、牽手、分開、興奮、沮喪,拾起或放下鞋子,捧著或蓋起會發光的書,沒有對白,只有昔日的旋律與歌詞,卻足夠跟當下的時空連結,讓觀眾的情緒隨聲音堆疊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