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8月 15, 2021

《一個人的一一》— 一個人想起《一一》




2001年4月21日,我在文化中心大劇院第一次看《一一》。電影放映完後我急跑上前聽楊德昌導演的座談,卻不慎拗柴扭傷腳,痛了一個星期。那時我面對即將來臨的生日,年齡的一個關口,人生中的種種困惑,《一一》溫柔而殘忍地帶來種種對生命的沉思與對現實的詰問。

意外傷腳之後一星期,我一拐一拐地忍痛走路。而往後的許多年,我也在人生路上一拐一拐,迎來更多的意料之外。《一一》總是在不同時候出現,在電腦或電視螢幕,在書本,在2017年重映的文化中心大銀幕,每一次跟《一一》的相遇,都給我一陣衝擊。就像一個智者朋友,一位不老的老師,每次跟你說同樣的話但你又每次都有不同的領會。電影沒有變,是我的年紀長了,是時代流轉了。

到了2021年,我又跨過了年齡的另一個關口,跟了戲裡NJ的年紀差不多。困惑沒有減少,所面對的一切都更溫柔,也更殘忍。

因為意外,才有這次的《一個人的一一》吧。本來,我們期待2020年《一一》二十週年時,會看到林奕華導演的《一一》舞台版。但因為意料之外的疫情延後,最終舞台版要到2021年底才在台北首演,而香港今年五月這個檔期,就由兩位要經歷十四天隔離的台灣演員,演出一個先行版。

於是,《一個人的一一》就以十四天隔離經歷為軸,十四場戲分別以《一一》的一段對白為主調。十四段熟悉的對白,重新被編排,跟當下的兩位演員(也許就是二十年後的洋洋?)與當下的時空對話。那些對白被放到今天的脈絡,就更突顯《一一》是如何能超越時間 — 關於社會的,關於個人的,關於未來的。

「我們無法超越只能打人、殺人的一般電腦遊戲產品,並不是我們不夠暸解電腦,而是我們還不夠暸解「人」,我們自己。」以這段對白作啟,也對應了如今最惹談論的話題 — 電腦遊戲什麼也有了,電腦演算法比我們更暸解自己了,我們還要如何想像未來- 人工智能、後人類,還是重新回到探索人類意識與靈性的問題?

當台上演員在唸IG上別人的種種瑣事與重覆又重覆的片言碎語與hashtag再hashtag,配搭敏敏那段話,又是一下重擊  — 「我一連跟她講了幾天,我每天講的一模一樣,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怎麼這麼少?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IG posts/stories那麼多,hashtag那麼多,YouTube片那麼多,其實是愈來愈多還是愈來愈少? NJ那段話再聽就有更大的諷刺了 — 「這樣吧…我每天就叫慧玲每天讀報紙給媽聽,這樣每天至少有新的內容,好不好?」

意外地,這次演出最打動我的,是大田的兩段對白。當我還可以背唸NJ那一段「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現在看一看好像覺得少的可憐。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要把我弄醒,然後再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台上響起大田的另一段我差點忘了的對白時,我就好好呼吸了一下 - 「Strange. Why are we afraid of the first time? Everyday in life is a first time. Every morning is new. We never live the same day twice. We’re never afraid of getting up every morning. Why?」

意料之外。世界有很多意外,人生有很多意外。我們大概都試過,每一張牌開出來都跟想像中的不一樣,一次又一次,估錯下一張牌,算錯了未來,無力而焦躁。但世上沒有魔法啊。大田的對白響起,我的視線就模糊 — “I know where this card is because I teach myself to know where every card is at all times.”

林導在場刊寫道: 「一不是一,一也是一。我們從來都只是一個人,我們從來都不只是一個人。」 二十年後,也許未來會繼續有更多無法掌握的意料之外,我還是願意像洋洋最後那樣期許,能夠做一些事情,「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I teach my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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