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月 19, 2024

《唱 我們的歌 流行音樂故事展》— 沒有花,也沒有果,只有一棵白色的樹

台北流行音樂中心的常設展《唱 我們的歌 流行音樂故事展》固然有不少珍貴的展品,從各種角度重新論述台灣流行音樂的故事,但也有幾個主要是給人拍照打卡用的展區。如果其他展區那些跟製作、社會脈絡轉變等相關的資料有點硬,這個以情歌為主題的「音樂愛情故事」打卡區就很溫柔與感性(雖然相對上也確是比較「空白」)。全白的純淨空間,中間放了一座琴,旁邊長了一棵白色的樹」,掛在樹上的白葉,寫滿如祝福語的情詞,投影機把一首首歷代情歌的揪心歌詞,投在白色的牆上。

牆上的歌詞淡出淡入,聽情歌的過來人心情也許會隨之搖晃流動,飄流過幾多歲月?展廳的官方文字寫道,「歌聲響起,你又想起了誰?還是曾經的自己?」

這個展區沒有花,也沒有果,只有一棵樹。也許就是這樣啊,你我他她大多數的愛情,其實都不一定開花結果。但無論熱戀初戀瘋戀單戀迷戀,就像大樹,總是為我們遮蔭,讓我們好好倚靠一段日子,陪伴經歷某一段人生。而這些白色的葉真好,都寫滿記憶,不會掉下。

想起張曼娟老師的一段文字,本來很顯淺,但好像最近我才真正感受到那重量:「年輕的時候覺得,愛,一定要有結果。現在發現每一天,當我起心動念,覺得我是愛著這個人的時候,就是最好的結果。」對家人、朋友、自己以至我城的愛,也該如是吧?

既然有給自己的情書,也有給自己的情歌,或者也可以有給自己的情歌playlist? 我來策展一下。

(2023年10月7日)

星期日, 2月 18, 2024

如果今天有人請你寫低一句說話......

英國藝術家Gillian Wearing 1992-3年的作品 “I’m Desperate”,屬於她的系列創作”Signs That Say What You Want Them To Say and Not Signs that Say What Someone Else Wants You To Say”。藝術家Wearing於繁忙街頭邀請路人於紙牌上寫下他們心中所想的,然後請他們自己舉起紙牌,再由Wearing拍下照片。不同階層的人參與拍攝,寫下他們當刻所想的事,從這些普羅大眾的容貌表情與高舉的個人statement,有意思地呈現了1990年代初英國社會的某些面向。

如果今天有人請你寫低一句說話,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你會寫什麼呢?

(圖:2023年9月攝於Tate Britain)


(2023年10月4日)

遊「深山裡的香港圖書館」— 一種訝異與感動


2023年七月底的台北旅程,到訪了這家在三貂嶺的禾炚「深山裡的香港圖書館」。圖書館面積細小,幾步行完,但作為香港人,來到這裡有莫名的訝異與感動。

這裡原是廢棄的礦工澡堂 (三貂嶺一帶曾經是繁忙的煤礦),老房子外觀平凡而不顯眼。幾年前由香港人阿燊把它改裝成他自己的陶藝工作室並開設「深山裡的香港圖書館」。房子空間本身就非常奇妙,浴池在中央,老派階磚低調地散發著一種台港共通的時代韻味。舖頭貓慵懶地在浴池與書之間趴著,像早已參透世事。書以外,還有自家陶作展示和售賣。


我原先聽台灣朋友說要來看看這家「香港圖書館」,以為只是像一些主題書展般擺放常見的香港社會、政治、文化相關書籍。沒想到這裡的選書是如此多元而獨到,新舊兼備。有一些非常難得的絕版舊書、老香港攝影集,又有各種獨立出版、小誌以至地區報,香港文化相關書籍尤其多,幅度很廣,飲食類從陳夢因到歐陽應霽到香港燒賣關注組,流行音樂類由黃霑到劉以達的著作,重要的近代香港文學作品也不缺。圖書館靠捐贈和以有限的資金購買香港出版新書,運作殊不容易。


圖書館的介紹提及,「這裡除了保存舊香港的文化外,更希望讓大家知道,儘管環境艱難,無數的香港人也在不同層面當中努力。」四年沒有外遊,今年我有機會數度離開香港,對香港文化在異地以各種形式保存及生長,移居他方的香港人所作出的各種努力,感受尤深。那天在禾炚,我們跟主理人阿燊聊了很久,知道一些他的想法,以至目標與現實的差異。有意義的事情,也許都不一定即時有效果,但當日積月累,又與各方其他有意義的事情連結,改變或許就會漸漸發生。


在台灣的朋友,無論是本地人、移居當地或旅遊的香港人,有機會都去看看吧(但要先查不固定的開放時間)。可能是看書,可能是出席活動,但更可能的是,像我那樣,感受到一種力量。

(2023年9月30日)

如果買一張票就可以得到美好人生 — 看音樂劇"Cabaret"


 如果買一張票就可以得到美好人生,多麼好。

所以我買了票,走進1930年代初柏林的Kit Kat Club,看這齣音樂劇 “Cabaret” (ok,它其實是倫敦的Playhouse Theatre為這演出改裝改名成Kit Kat Club啦)。

納粹掌權前夕,柏林的這家Kit Kat俱樂部,本是充滿頹廢、享樂、色慾的遊樂園,各式人等本是進來買醉盡興,歌舞歡愉愛到死。但誰都逃不過時代陰霾的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開始暗湧處處。然後一切逐漸被扭轉、割裂、塗抹。在時代的巨變中,個人還如何奢談beautiful life?

Cabaret算是老牌musical了,初版首演於1966年,我看的是2021年開始公演的 West End Revival 版。算是半immersive的劇場吧,整個劇院從進場起就要讓觀眾感受Kit Kat Club的模樣,未見舞台就見有人跳舞有人斟酒 (不過入場前先要讓工作人員把官方貼紙貼在手機鏡頭上防止偷拍)。買貴價票的觀眾可以在開show前坐在舞台旁的餐桌飲食,演出期間仿如置身俱樂部近距離觀賞歌舞。

我當晚才買即場票,只能買到較遠的位置。即使如此,仍感受到獨特的氣氛。歌舞都很精彩,一如很多出色的musical,角色鮮明突出。大時代背景與頹廢享樂形成強大的張力,小人物在動盪將臨而要作出的個人艱難選擇,也是讓人戚戚然。

Cabaret是我這次倫敦旅程看的第四場演出。其餘三齣,稍後再談。

想著想著,又哼起熟悉的那首歌:

Start by admitting

From cradle to tomb

It isn't that long a stay

Life is a cabaret, old chum

It's only a cabaret, old chum

And I love a cabaret...


(2023年9月27日)

星期五, 2月 16, 2024

張維中《東京男子部屋》 — 當異鄉已不是異鄉



祝賀好友張維中9.25生日,瞓身推介散文集《東京男子部屋》及旅記《東京半日慢行》(暢銷新增版),香港各大中小書店熱賣中!同時期待維中即將出版的新書!

想起維中十六年前從台北隻身搬到東京定居,開啟人生全新一章。那年我去東京探他幾天,旁觀他在異鄉開展新生活的各種瑣事。如今他都是個老東京了,像他所寫的,「異鄉已不是異鄉」。我又想起,這幾年很多熟悉的朋友從香港移居世界不同角落,有五十歲左右移居他國退休或半退休的,有年屆四十隻身走到異地開展全新志業的,有三十歲上下的夫婦移居他國並生下小孩的,也有很多先移居慢慢找工作再算,或帶同一系列想法和計劃希望在彼邦實踐。

都祝福每一位勇敢在異地開啟另一段人生旅程的朋友啊。他們可會有鄉愁呢?就抄維中《東京男子部屋》的這一段送給大家:

「家鄉是原鄉,只有一個,但家和異鄉卻可以同時擁有好多。所謂的「鄉」愁在這之間滋生與流動,我逐漸明白,想念來的時候,我真正思念的不是某個地方的景物,而是在那裡與我匯聚的人 — 有血緣的親族,和情同手足的無血緣家人。

我的鄉愁居無定所。想念在哪裡,我的鄉愁和家,就在那裡。」

(2023年9月25日)

不「繽紛」的福岡夜色


到埗後查資料時才發現,原來在福岡的屋台數目,佔日本全國約40%。售賣各式美食的屋台路邊攤,自然也成為福岡晚上的重要景點,吸引夜遊人來大吃大喝。最為特別的是,除了屋台集中的中洲屋台街,附近的繁忙馬路旁邊,偶然會出現零星的一兩家攤檔,食客就坐在行人路上這孤伶伶的屋台中,一邊聽著車子疾駛而過,一邊飲飽食醉。


人太多,我最終只是隨便看看,拍拍照,就沒有走進屋台用餐。離開時沿河散步,遠遠看見busking的人,悠然自得地在橋上邊彈邊唱,路人或許沒有停下,但那清爽的歌聲就是那時那地最好的背景音樂,何需大鑼大鼓的繽紛表演。

(2023年9月22日)


星期三, 1月 31, 2024

夜遊Tate Modern

倫敦有不少博物館會在星期五晚延遲閉館時間至晚上9時多10時。我連續兩個星期五分別在Tate Modern及V&A逗留至最後一刻。星期五晚”Tate Modern Late”的活動與氣氛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地下大堂Turbine Hall有DJ打碟,展廳以外的空間像化身Club,強勁的節拍襯托下,遊人喝著酒談天閒逛 ,開始hyper (各展區入口也放了告示提醒不要帶飲食進場)。能在藝術館感受這種雀躍氣氛確實奇特,跟白天完全是兩回事。當然,館內還有各式各樣的夜間workshop、講座等。

博物館不用「夜繽紛」,型格才重要,Tate Modern應該是一個好好的參考。不過要辦得夠型,搞得到個vibe,都不是易事。我沒有特別參加那些特別安排的夜間活動,因為要繼續忙逛各展廳 (但明顯感受到其他逛展廳的人都比白天更亢奮更歡樂)。結果我還是逛不完,隔幾天又再來。

(2023年9月21日)




星期三, 1月 24, 2024

不「繽紛」的貓空夜色



7月底某夜剛抵台北不久,在地好友S說開車上貓空喝茶。車子沿只有微弱燈光的山路繞完又繞,我還說到底有幾多人會半夜開這麼久的車來喝茶。結果當然是我錯了。上到「生活在他方」深夜咖啡書屋,泊車位要等,露天茶座的位置也要等。

等到11點多,我們才從室內移出室外,景觀並沒有幻彩繽紛,不驚艷,但就是一種踏實而親切的夜色 — 深邃的夜幕,遙遠的燈火,零星的路燈,暗淡的星光,圍繞四周的山林,靜靜晃動的樹影。喝茶和咖啡的人,大概都想清醒而不喧鬧地聊那些適合夜晚聊的話題。

總是留戀這樣的美好 — 咖啡或茶和蛋糕、山中的空氣和樹、深夜滲著靈氣的星空、好友和聊不盡的天。

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或許,只有真的生活在他方,才能感受到這種美好?

(2023年9月20日)















星期二, 1月 23, 2024

不「繽紛」的倫敦夜色

之前兩次去倫敦,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且每次逗留都不足四天,完全沒有在晚上漫步的印象。

今夏到訪倫敦,多天以來花了很長時間獨自在泰晤士河畔散步,尤其是晚上。沿South Bank河畔,幾乎行遍從Tower Bridge到Lambeth Bridge的一大段路 — 難得 South Bank就是如此方便行人沿河畔漫步,而公園、餐飲場所、商店、劇院、戲院、文化中心都不缺 ,一直行一路有新發現。

夜晚不一定要繽紛,型格與層次才重要。South Bank晚上的熱鬧,集中在London Eye或是Southbank Centre附近,但到了10點,餐廳大都關門,只餘零星攤檔, 途人三三兩兩邊走邊聊,奏樂者在奏著奇怪的樂器,不期待途人駐足,但聲音出奇地配合夜晚沉默的河流。那是我總無法抗拒的一種甘醇與微醺,每次到訪以河流為重心的城市,我都會不能自拔地要在橋上來回步行。

在這樣不太熱鬧的夜,看著流動的河,沉寂的路軌,寥落的途人,在夜幕下走著走著,內心就會翻出另一個天地。

Move on。你珍惜這樣的夜色,但總要走到明晨。下一次重臨這樣的夜這樣的河流,已經不會再一樣。

(2023年9月19日)



星期五, 1月 19, 2024

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開學日



9月1 日那天,去The British Library前路過King’s Cross車站,就想起不如去那個馳名的九又四分之三號月台拍張照。進入車站大堂,赫然見到人頭湧湧,而很多人都有或浮誇或基本的「哈利波特式」或「霍格華茲式」打扮 (起碼有頸巾或魔仗啦)。我心想哈利波特還真厲害,這麼多年來還能在平日吸引大批人悉心裝扮到車站這個偽九又四分之三月台打卡。後來見到Hogwarts Legacy遊戲的廣告裝置,我又自作聰明地以為是宣傳活動。直到晚上看新聞,才恍然大悟 — 這是9月1 日啊,是霍格華茲魔法學院開學的日子!每年這天,粉絲都會跑到車站,假裝可以推著行李,用魔法穿越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牆,跟同學們一起搭上霍格華茲特快列車,迎接新一個魔幻的學年。

車站的設置,就是月台標誌下有一半進入牆內的手推車和行李。遊客排隊拍照,假裝推車衝進牆的另一邊宇宙,衝進去就能離開現實,置身魔幻世界學習魔法了。

無奈的是,魔法終究不是我們麻瓜能擁有的。如果學不到施展各種魔法咒語和技能,我們真正需要學習什麼呢?

大概整個人生,我們都在不斷學習接受沒有魔法的現實,任你多麼努力和用心,失落的總比能如願的多 —  得不到想要的GPA,得不到想要的體型,儲不到想有的財富。你過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你做的工作不是你想做的,你期待的新聞頭條沒有出現,你愛的人不愛你。

「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如果每年都有開學日,我想我不會試圖走進九又四分三號月台。搭上一班從現實月台開走的列車吧,去哪裡都好,離開原地,任何一種旅程,都是一場學習,一個學期。

(2023年9月14日)

星期四, 1月 18, 2024

旅程很詭秘,人生很奇妙,or vice versa


旅程總是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走錯的路,搭錯的車,不如預測的天氣,心血來潮的決定,耽誤了的時間,延誤了的班機。

旅程總是處處提醒你,人生就是這樣啊 — 每場旅行就是一場濃縮的人生。 你無法控制外在環境,你也無法預視往後有多滿意自己的決定 - 你只能繼續不斷選擇,然後好好享受每一個選擇帶來的那道風景,以及那刻的時光。只要你放下執著,沒有風景是白看的,沒有時間是白過的。

你知道或許這生不會再有下一次,或許還有。但即使再重來再重遇,你知道並不一樣。

你拼命拍下照片,可是忘記的一定比記得的多。

然而,有些生命中出現過的人、事與想法,以為已經fade out,原來只是藏在隨身行李中的暗格,外套裡的暗袋,頸鍊上的某一環。

出發前完全沒有預計到,幾乎被如鯨魚般龐大的情緒撲倒。

在旅途中,你必須要誠實地面對自己過去與現在的無知、弱點、怯懦、陰影、情感。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你無處可逃。

旅程很詭秘,人生很奇妙,or vice versa。

經歷了幾波情緒起伏之後,某日終於擠進了朋友推薦的Monmouth Coffee買到咖啡。沒有座位只能坐在門外招牌下的長椅喝著手沖咖啡,自拍了一張照片傳給幾千哩外的兩位好友證明我有完成他們給我的任務。朋友S(如常精準地)說,「你看起來有一種無奈的快樂。」

旅程也好,人生也好,我們都在無奈中尋找快樂,或在快樂中擁抱種種無奈。

隨手拍這張照片時是旅程最後一天。我在匆匆趕路,一邊要盡力趕去最後一個想去的地點,一邊怕趕不到飛機。精神繃緊,奔跑又搭錯車又瞎忙了一大輪,準時抵達機場,但最終班機要延誤20小時。

我們能夠掌握的事情,何其少。唯有,繼續向前走。

在無奈與快樂之中,我會好好學習勇敢而有型地move on, 但也會好好記住那些經歷過的美好。

(2023年9月11日)

2023年重看《悲情城市》的百感交集

 

2023年六月在香港的戲院重看久違了的《悲情城市》,百感交集。最深刻的其中一幕 — 因為白色恐怖而被軍人關在牢房的文清(梁朝偉飾),與其他幾人(大概都是二二八以後被憲警抓去的人),只能在獄中等待。有軍人走進來,呼喚某人的名字,那人起來,與其他囚友道別。鐵門再關閉,再打開,一次一次沉重的告別。

後來文清被放了出來 (阿公說,連聾子也抓,到底有沒有天理 — 或許連當時的軍人也覺得不合情理吧)。他拜訪囚友的家,把衣服等物品交給他的妻兒。還把一張字條遞給她 。字條打開,上面就寫著幾個大字 — 「你們要尊嚴地活 父親無罪」。

無論那個時代,世界上總有一些父親母親,因為言行不被政權所允許而被關在牢中,甚至失去性命。或許,他們最在意的,就是他們的下一代,將來懂得分辨何謂有罪無罪,懂得如何守住尊嚴。

(2023年6月19日)

[截圖來自侯孝賢《悲情城市》(1989)]


星期一, 1月 15, 2024

「空的圖書館」 - 紀念那些灰飛湮滅的書

十多年前的柏林之旅,特地到訪洪堡大學(Humboldt-Universität)附近的Bebelplatz廣場。廣場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但沉重的歷史曾在這裡發生 — 1933年5月10號夜晚,納粹學生在這裡焚燒了二萬本原本安放在圖書館裡的書籍 — 包括那些不符納粹思想的學術著作,或不容於納粹的作者作品。我要找的是廣場上一個名為”The Empty Library”的紀念處 — 沒有明確的標示,一不留神就會視而不見。但發現它之後,探頭望過去,就被震撼。



在偌大廣場的鋪路石地面,有一處(大約一平方米)換成一塊玻璃方格。從透明玻璃俯望下去,我看見一個大約五米深的地底密閉空間,裡面有一排排書架,由洞底直到地面,但架上沒有一本書,什麼都沒有。這就是藝術家Micha Ullman所設計的memorial 「空的圖書館」。嗯,沒有書的書架還應該叫書架嗎?沒有書的圖書館應該叫什麼?1933年那夜此處,有火光熊熊,有灰飛湮滅的書,有在吶喊的旁觀者。如今,我和一些遊人,在平凡的下午,平凡的廣場,窺探書本消失後的空蕩蕩。


陽光灑進「空的圖書館」,遊人腳踏玻璃,看見自己的倒影成為圖書館的短暫收藏。從前和現在,歷史與現實,其實沒有那麼割裂。



後來查過資料,原來這裡的書架,剛好可擺放兩萬冊左右的書,正正就是對當年那兩萬本被焚毀書籍的悼念。玻璃板旁邊的地面,低調地鑲有兩塊銅牌,其中刻有引自詩人海涅的名言:「那只是前奏;在燒書的地方,最終也會燒人。」


在不顯眼的歷史現場,我看見人的狂妄,也看見人的自省。從前的惡,在透明而有光的環境之中,才能無所遁形,時刻警醒後世的人們,無論書或人,思想或故事,都不應被消失。

(2023年6月17日)


星期五, 1月 12, 2024

阿彼察邦的「靜默星球」



在阿彼察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個人展覽「靜默星球:2021-2022作品選集」中逗留了很久。感恩趕得及看到展覽,感恩再遇《記憶》(“Memoria”)的Tilda Swinton,在影像作品《安眠》(“Durmiente”)中延續那場睡眠,旁邊還搭配著阿彼察邦與坂本龍一合作的《Async - first light》,有人醒著有人睡去,人間(或夢境/或記憶)依然運行。


然後,凝視著《致布魯斯》(For Bruce) 流動河水的影像,聆聽著水聲鳥聲,畫面交疊,光影浮動,有時看見蝴蝶拍翼,有時看見蝌蚪浮游。讀過牆上阿彼察邦2022年7月在秘魯寫給已逝的Bruce Baillie的信, 看見影像上那道旁觀萬物的橋(和倒影),又想起《記憶》裡的那場也有流水的戲,就更感動



《視圓》(Seeing Circles)的紅色很夢幻,無聲的環境中,圓圈裡的影像與訊息卻很清脆。圓圈中割開的”Seeing/ is not seeing”,與頂樓的”The Word Silence is Not Silence”遙相呼應。文字旁邊那幀照片中,群眾在漆黑中舉起小小的白光,那些力量,誰都感受過 — the word silence is not silence。 

差點錯過,不起眼的牆上還很低調地掛著阿彼察邦用人工智能的創作,畫作的下層是根據關鍵詞由AI生成的圖像,上層由他補筆畫上。翻閱場內的書,才知道Apichatpong早前已用近來很熱門的人工智能GPT-3來完成作品,並出版了一本”Conversation with the Sun”,由阿彼察邦與「太陽」對話。


草草記下,希望有時間詳細認真地寫關於這個展覽,以及從《記憶》到「靜默星球」給我帶來的深刻感受 (希望不用到六月才能寫)。


(展覽地點:#馬凌畫廊 @kiangmalingue )

(2023年1月29日)

星期二, 12月 19, 2023

蔡明亮《良夜不能留》 — 在那些擦不盡的痕跡隙縫之下走過


 

上月在戲院看了兩遍蔡明亮紀錄短片《良夜不能留》,也終於鬆一口氣,不用再擔心它會突然無法公開放映。

《良夜不能留》片長20分鐘,共14個長鏡頭,全是銅鑼灣街頭那年那月某日的日常。人們等車、過馬路、吃麵,交通燈有節奏地閃,招牌如常地亮。那時我們看慣了熾熱喧騰火燙動盪的街頭,事過境遷回到那個時空,凝視那時被忽略的平靜,好像一切如常,又好像一切已經不一樣。如今看見出現在短片裡的人,會想像他們之前在哪裡,之後往何處,正在想什麼,看手機時心情是怎麼樣。

鏡頭的凝視有一種龐大的力量。車站被塗掉的口號,天橋上未被撕掉的標語痕跡。再也看不清那些字句,但遺下的痕跡更證明了某些東西曾經的存在與消失。 天橋的電梯如常運轉,橋上沒有人,一直通向未知的出口。

最後,鏡頭框住天橋透明膠板上那些緊緊黏住不肯被撕去的碎紙,在模糊的痕跡中,透出橋底下如常行走的路人 —  誰,不是在那些被洗擦卻擦不盡的痕跡隙縫之下走過?

片尾蔡導的簽名前面,寫著「拍攝時間為2019年11月」。戲院大銀幕上的幾個字,一個年份 ,多麼重。

圖片:汯呄霖電影

(2022年9月4 日)

星期日, 12月 17, 2023

《瀑布》— 從藍色帆布到藍色口罩


鍾孟宏《瀑布》聰明的地方,是將疫情期間城市人的恐慌,轉移至人生中的種種不安與困局,從集體到個人,從人際關係到心理層面,都有夢魘,都有惡運,都會真幻不清,而也許,都有機會再看見光。


掩蓋半邊面的口罩、大廈維修時包圍整幢樓用的藍色帆布、耳朵裡的瀑布,著力地指向疏離、隔閡、障礙、晦暗、恐懼與窒息等重重疊疊的意象,也隱隱在提醒,我們總是只能看見人和事的一部份,卻就自行偏頗地以想像填補看不見的另一邊。


一直覺得,近兩年拍的電影,如果戲中有強調時間性,明示暗示故事發生在2020年或以後,但電影中角色卻從不戴口罩,彷彿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這樣實在為電影的實感打了折扣(香港近期某片就是)。《瀑布》是一次出色的示範,戴上或除下口罩,都像有某種隱喻,而演員賈靜雯和王淨要在經常遮蔽半張臉以後還能演活角色,殊不容易。


影片用了很多隱喻和符號,落力營造不斷變化的氣氛與情緒,整體而言效果十分出眾。但瑕疵也可能在此,一切都填得很滿,太著意的設計反而讓某些情節與角色安排略欠說服力,太多的情節也讓節奏和焦點偶而散亂了。


戲的後半部,觀眾看見角色多方面進入療癒與復修的過程,光也開始透進來。有一段對白,留下來的此地觀眾也許特別有感覺 -「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好好跟你一起活下去。」電影的結局,有那件十分搶眼的”Don’t Sweat It” T- shirt。也許黑暗後有光,光來了悲劇可能又要重演,但,well,don’t sweat it。也許只能如此。

(2022年8月24日)

星期四, 12月 14, 2023

《光之凝》 — 燈明燈滅

 


我看的時候並不知道,在M+巨型外牆上展映的流動影像作品《光之凝》(錄像藝術家鮑藹倫創作),原來是在呈現以手語演繹《心經》。如果站在對岸觀賞,大概就是見到一個光影巨人在維港上悠悠地隨自己的節奏擺動雙手。據官方解說,「M+幕牆活像一座燈塔,屹立在西九岸邊的守護者,以光引領和守護所有旅客和歸家的人」。


我站在M+天台花園近距離觀看,在沒有預習創作背景的情況下,卻有更複雜的感受。


夜幕下這巨型影像,既似在有口難言的情況下,以暗號傳遞訊息,又似巨人龐大的身影,以雙手牽扯著黑暗中的無力的木偶。近距離觀看時,我看到M+大樓內的燈光和辦公室。幕牆上的流動影像以LED光線複雜的明暗組合而構成,但辦公室窗內的燈光卻隱隱融合在影像之中。


我在想,夜深了,辦公大樓內還有人在工作嗎?


所以,當我們被煩瑣的工作困住無法逃脫時,是因為有誰的巨手在牽扯住我 (而那誰其實是自己嗎)?或是我們應該知道,生活如何令人無言,總可以有溫柔的雙手在默默祝福安撫(而那誰又是自己嗎)? 又或者,在日復日噬人的日常中,我們也可以隨自己的節奏,用自己的方法,讓自己於天地間站直,默念心經,來「度一切苦厄」?


燈明燈滅。我凝視著幕牆良久。


我雙眼的焦點轉到哪裡,就看到不一樣的色,不一樣的空。


(2022年7月28日)

星期四, 12月 07, 2023

Oodi — 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的美好日常



芬蘭是一個很重視圖書館的國家。在人口只有六十幾萬的首都赫爾辛基,就有近40間公共圖書館。我很愛參觀芬蘭的圖書館,多年來先後去過約十間,從古老的到新穎的,從綜合式到學術類到社區街坊型,都各有特色。


2018年才啟用的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Oodi,是芬蘭獨立100週年的重點項目。我在2019年夏天到訪,無疑是個人pre-COVID旅遊的完美句號。在落地玻璃窗前享受透進來的陽光,看著木地板上的人影書影(甚至樹影!),已經是很美好的時光。


Oodi強調的不只是書。知識,來自更廣義的「閱讀」,包括對話、合作與玩樂。Oodi有很多空間供人互動,鼓勵交流,但也讓讀者可以從容地獨處,專心地學習或寫作。館內設放映院、展覽與活動空間、遊戲室、製作音樂的studio、甚至附設laser cutter、3D printing、紡織器材的工作室、廚房(有烹飪班)等。館藏除了書,更有很多電影、音樂、樂譜以及遊戲。 


如果借用茹國烈先生”BEAM” @cultureisbeam 的框架,Oodi就是一個很出色的城市文化空間:


Belief and Value — 圖書館強調的價值,不僅是芬蘭人對知識的尊重,對學習的重視,更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合作、開放、民主(Oodi的設計與興建階段鼓勵民眾參與並採納大量建議)。


Everyday Life - 圖書館除了讀書聽歌看戲以外,還可以供普羅大眾借用各種器材與工具,DIY各式各樣的日常物品以至影音製作。不只兒童可以在遊戲空間嬉戲中學習,退休老友記也可以與後生一起玩懷舊遊戲、下棋或試玩VR game(不只是閱報!)。當然還有cafe、開會聊天獨處皆宜的空間,以及大量歡迎隨便坐坐的梯級(附設充電位)。可以想像,赫爾辛基人的許多日常故事可以在這裡發生,而他們的DIY家品與個人創作,起點也許就是這裡。


Arts and Creation - Oodi的建築與內部設計(尤其是各式各樣的座椅、木地板斜坡與樓梯),本身就是破格而優秀的作品。當然,在館內也可見到低調而與主題相關的當代藝術。而Oodi本身,不也在鼓勵普羅大眾都可以嘗試創新嗎?


Memories - 雖然Oodi是新建築,但它既是國家獨立100週年的重要符號,而又身處首都最重要的一個區域 — 周邊鄰居包括中央車站、國會大樓、音樂廳、當代藝術館與國家博物館等,自然也是赫爾辛基人的重要記憶符號。從籌備、計劃到命名、設計等過程,都鼓勵公民參與構思討論,落成後人人都可在圖書館內外有各式各樣的活動,Oodi或許就聚合了幾代人的記憶。一座圖書館,各自相異的記憶故事,連繫了城市中的陌生人。


我特別喜歡建築物內外以至天花的弧線,你從不同角度望過去,就像看見了更多的變化、可能性和柔韌力。



當然我只是一個旅客,不過是花兩個下午,在館中逛逛坐坐。有人、書、對話、陽光與天空,有好奇心、知識、故事、從容與自由,我們需要的其實不太多,而Oodi都有。


(2022年7月16日)








星期四, 7月 27, 2023

關於奇斯洛夫斯基《十誡》的十件事




2002年七月在電影院重看奇斯洛夫斯基 (Krzysztof Kieślowski)十集共十小時的《十誡》(The Decalogue),無疑是這個月裡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也終於讀完兩本封塵多年的奇斯洛夫斯基專書(再加今年回顧展的刊物)。已經有很多人寫得很好很仔細,現階段我沒能力來詳細討論影片本身,不如就速記一下,《十誡》與我相關的十件事:

(1) 我很少旅遊時會特地去找尋電影拍攝場地。2012年8月當我往波蘭華沙旅遊,卻專程乘車前往《十誡》的拍攝場地 Inflancka — 那個外表很普通的屋苑。十年前還未有在旅途中開手機查Google Maps這行為,而我竟然事前做足資料搜集,老遠從市中心輾轉來到這個屋苑。不過,大概所有跟我同代的港台文青,如果去華沙旅遊,都會這樣做。

(2)《十誡》拍攝於1980年代中的共產波蘭。廿多年後我才親身到訪此地。滄海桑田,大概只有屋苑大廈的外觀不變吧。屋苑外有閘門有保安,我沒有走進去,只是在旁邊繞圈,尋找《十誡》的痕跡。看不見郵局,應該沒有人派牛奶了吧,樓下就有便利店,對面還有家樂褔。


  (3)  上月重看《十誡》後,回家打開電腦相簿找回華沙現場拍攝的這些照片,想像窗戶入面就是十集故事中的那些角色。每個波蘭人角色或許都面對人生的種種艱難,尋求答案,尋找安慰,期待救贖。我望向此時此刻我家的窗外,也是有一排排的窗口,那裡面也有許多陌生的香港人,面對種種的困局與抉擇。

(4) 我其實沒有「煲劇」的經驗— 無論香港、英美、日韓台泰的電視劇,我從來沒有試過一口氣連看幾集。唯一的例外竟然是這個來自波蘭的十集電視系列,而且還有兩次。首次是1995或1996期間,在香港藝術中心,然後就是今年7月,同樣在香港藝術中心。不過,那時叫林百欣電影院,如今是古天樂電影院。影片裡的還是那個80年代的波蘭,走出電影院卻已不再是同樣的香港。

 (5) 今年我訂票時心想,要重覆一遍廿多年前的經驗,就要訂藝術中心的場次。後來才記起(加上讀到別人的文章確認),當年其實是同一天由早到晚連看十小時(中間當然有break),而這次是分兩天,六小時加四小時。

(6)擔心了很久,最終自己在這十小時的觀影精神狀態甚佳。回想起來,廿多年前那次實在慚愧,應該累昏了好幾回。

(7)《第五誡》和《第六誡》的加長電影版《殺誡》和《情誡》,我多年來重看過幾次,反而電視版好像沒怎麼重看過。這兩集依然是我首選。這次重看時更能辨認到長版與短版的分別 (而《情誡》/《第六誡》的結局完全不同),更為深刻。

(8)舒琪曾經寫過他在八九年五月於康城影展看《十誡》的私人故事— 他大清早沒事幹,本來隨便挑部電影來打發時間。看了《十誡》的第一集後,呆住了,沒等第二集開始就離場,走著走著到了康城的沙灘,有種想哭的衝動卻又哭不出來。我當年首次看《第一誡》也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與悲慟感,難以忘懷。 過了廿幾年,我在生命旅程中目賭過更多的自以為是、天意與死別,重看《第一誡》時,還是感到莫名的哀痛與震撼。

(9) 忘了為什麼沒怎麼參與2006年的奇斯洛夫斯基回顧展。謝謝香港國際電影節Cinefan由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七月放映了奇氏全部長片加《十誡》。時序上,《十誡》在中間,是導演風格上的轉捩點,也是他在國際上開始廣受注目的作品,開啟了《兩生花》與《藍白紅三部曲》的新方向。大半年來完整地看畢他十部長片及十集《十誡》,更理解作品之間微妙的關連,情感與隱喻的幽微交纏。

(10)都說奇斯洛夫斯基的作品,總是關於偶然與選擇,我們,如同《十誡》裡的角色,總是由命運、自由意志與機遇互相牽扯,總是在真相與謊言之間掙扎。或許,當我年紀愈大,每次再看奇氏的作品,就會更感受到,我們能控制的事其實很少,但還是必須作出抉擇。而每個抉擇,自會引領我們走到另一個路口,好壞、對錯也許都無從判斷。

八十年代的波蘭,今天的香港,很遠,也很近。

場刊中有引到奇斯洛夫斯基的話:「我認為我們一直與自己的命運戰鬥。就算天命如此,我們也會作出反抗;這可能是我們苦難的根源、有志未竟的苦惱......但我並非宿命論者,我不相信一切天早注定。」

(2022年8月17日)

星期二, 6月 13, 2023

給那些灑遍萬物的時光微塵 (2022)

 


縱然〝The Dust of Time”《時光微塵》(2008) 以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 1935-2012)導演作品的標準來說,節奏以至演員演出或有瑕疵,屬他譭多於譽之作 ,但無論是2010年於電影節首看或是上星期在戲院重看,我還是被好幾場戲觸動。尤其事隔多年,我們於此地也更深深體會到,誰都躲不開大時代的洪流,一切的離散、重聚、創傷都牽動最深處的情緒。難言,也無言。

當歲月在你的生命中累積,能夠穿越時空的,不靠超能力,而是想像、回憶、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彼此的救贖。

從史大林逝世到柏林圍牆倒下到邁向千禧,三位主要角色在故事中歷盡風霜。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場戲,他們在臨近千禧的新年,在柏林的車站起舞,Jacob高呼:“To the dust of time, that falls on everything, both great and small”。時光、往事、傷痛或喜悅,都在瞬間旋轉、共舞。一切也重要,一切也不再重要(雖然他們很快又將要面對離逝)。

廿五年的一章轉眼就過,時代與命運拉扯著此地的我們。有些朋友離開香港,有些朋友離開人間。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想念著一些舊朋友。廿五年後,如果還在人間,無論在此地,有什麼能說或不能說,也希望可以跟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好好乾一杯致意,一同回望這五十年的我城: 給那些灑遍萬物的時光微塵。

(2022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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