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7月 02, 2007

向楊德昌導演致敬:小四·香港·一一


九七年七月一日之後幾天,我跑到台北,遊樂了足足七天。

那時候,正好是我對台灣文化開始著迷的頭兩年。那一年,九份還沒很多人,捷運還只有幾個站。我們什麼地方都覺得有趣,什麼咖啡館也覺得很棒。書店總是逛不完,唱片總是買不完,小吃總是停不了。

我們沿著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到九份逗留了兩天,為了蔡明亮《河流》裡小康浸進河的位置找了半天。九六年的台北之旅,我還坐在大安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扮《愛情萬歲》的楊貴媚,然後,還特地尋找那一條街 - 牯嶺街。

自那時開始,我總是喜歡透過台北來對照香港。比較彼此的異同,彼此的前世今生。或者,只有從這樣一個角度,才可以發現一些我們日常困在我城所看不見的。當然,台灣電影是當中最重要的媒介。

九七年的旅程中,我們沿著淡水河慢慢向前走,享受著好天氣,在河畔蹓躂悠閒,以及避開香港剛回歸後的詭異氣氛。突然,我們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百無聊賴地把玩著道具。

他,就是張震。

我們跑上前像小粉絲的請他跟我們拍照。原來他正在幫朋友演一部獨立短片,攝製隊在準備,他正好閒著。他很訝異那裡跑來香港的「影迷」,畢竟那時候《春光乍洩》還沒在香港上映。他當然沒有想過,「小四」和「香港」這兩個角色,會在我這樣一個香港人心目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我頭一趟看四小時長的電影。那個14歲的張震,如此年輕,眼神卻總是透出一種脆弱和堅執,一種直刺入心的凝視。



小四開燈關燈,手電筒一明一滅,徘迴在黑暗與光明之間。電影的黑暗與光明﹐一直刻蝕在我心底,縱然十多年過去,情節對白或已漸漸抓不住,但那場成長的壓抑,對未來的掙扎,生命的輕與重,卻沒有隨時間而流逝。每次拾起腦海中《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些記憶的碎片,我的心總是沉下去。

小明說:「……你太自私了。要改變我?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這句話以後,小四就一刀剌進她的腹中。

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就在2007年7月1日下午,我躲在家中逃避慶回歸的歌舞昇平歌功頌德。然後,毫無預兆地,收到在台灣報館工作的朋友傳來msn:「楊德昌過世了。」

我當下就一陣昏闕,整個下午都魂不守舍。我忙亂地在房間的CD堆中,挖出兩張原聲 -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麻將》。

記得嗎?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英文片名是《A Brighter Summer Day》,就是劇中他們唱的貓王名曲〈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一句。電影裡還有場爭拗究竟是a bright summer day 還是a brighter summer day的戲。

A brighter summer day – 2007年的夏天與1997年的夏天?

97年那次台北之旅,除了碰見張震,還特別買了《麻將》原聲帶。雖說是原聲帶,但應該算是inspired by那種。「楊德昌策劃曲風, 陳復明導演音樂」封面介紹如是說。

原聲帶的名字是:《去香港看看》。封面就是張震等四個在《麻將》裡的小混混。

是的,在《麻將》裡,張震的角色名字就是「香港」。他還要被吳家麗演的香港少婦玩弄一番,落得痛哭一場。

原聲帶除了有張震唱的〈無能為力〉,還有一首吳念真填詞,張雨生作曲主唱的台語歌《去香港看看》。

我一直奇怪,在歌詞本子裡,這首歌的附註寫著「去香港看看! 來! 大家用台語說一遍! 對! 就是台語! 就是去香港看看! 不必吃驚! 不必懷疑!.....就是1996年最具爭議性的歌詞!

我不懂台語,想來想去也不懂有什麼爭議。今天台灣朋友告訴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香港」,用台語唱出來,聽起來有點像「被幹」的諧音。

呀,原來吳念真和楊德昌在九七前夕跟香港開了這個玩笑! (別忘了《麻將》裡張震飾「香港」的遭遇。)

〈去香港看看〉有這樣兩段:

去 香 港 看 嘪  
世 間 的 痛 苦 呷 藏 咧 心 肝 內  

快 樂 滋 味 沒 試 你 咁 知

……

好 空 仔 儘 量 拼

歹 空 走 代 先


根據朋友的台語翻譯,意思大概就是說香港人「心裡雖然很苦,但仍要裝堅強,過得好好的」,以及香港人「有好處就盡量拚命撈,有壞事就先溜為快」。

相隔十年,我才明白這幾句的意思。而似乎十年來,吳念真這幾句形容,某程度上還是準確的。

2001年四月,我坐在文化中心大劇院看《一一》,心裡面清楚知道,身旁的人和我一樣,壓抑著非常沉重的心情。

直至看到那場兩代男女分別在日本和台北街頭漫步的交叉剪接場面,我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地湧出來。我知道,旁邊的人,也一樣。

完場後我跑上前聽楊導演的座談,卻不慎扭傷腳,痛了超過一個星期。電影帶來的生命沉思,以及那些刻骨銘心的痛,不時就會在我的生活中憶起。一一,a one and a two。



有一些電影,會永恆地逗留在心底,每次想起,就要牽動情緒,就要回首前塵。像褪了色的照片,每次拿出來看,便自動地讓記憶慢慢把色彩補回,美麗如昔,感動如昔。

從沒有想過,《一一》會是他的最後遺作。

小男孩洋洋喜歡拿著相機到處拍別人的背面,大人們不明所以。他說:

他們看不到自己的腦袋後面,所以我要拍出來,給他們看啊。

《一一》的結局是一場葬禮。小男孩對婆婆的遺照說:「我也老了。」這,就是楊導演電影中,最後,永遠的對白。

男孩對婆婆的遺照許下自己的願望:
我要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感謝楊導演,給我們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謹此悼念楊德昌導演。
(1947年11月6日—2007年6月29日)


2 則留言:

熊一豆 說...

今天才比較能平伏一點。

就是奇怪,我也一直並不會以為他是我最喜愛的導演,但從新聞得知消息那一刻,才透徹知道原來影響了我多少。有些事情就是這樣。

小貓、小四,飛機也好綸綸也好,到底是誰見證了誰的成長也好,反正就形成了那麼一個世界,一直停在那裏。

卻記性越來越壞,越近的越記不清楚。把《光陰的故事》翻出來,看了點片頭(別人導的部份),竟像是完全沒看過一般,可怕。《一一》也是,最後看的,卻是細節都模糊一片,留在記憶中的,竟是電影節首映時觀眾彷彿在看笑片的笑聲、繼而我的憤怒。(這一下才意識到原來也是7年前的片子了,天﹗)

多想停下來,好好都再看一遍,卻只能匆匆把沉溺的欲望壓下去,原來沉溺也太奢侈。心緒和外務,什麼時候能來一個不多不少正好的相遇?

暈塵 說...

我想,偶然沉溺一下還是好的。我看著《一一》的trailer,記憶就漸漸回來,碎片開始愈拾愈多。看《牯嶺街》時我太年輕,而且那時對台北認識很淺, 現在重看應該會看得出更多。

我還是很希望在未來的幾個月至少能坐下來重看一遍《牯嶺街》和《一一》,最好加《恐怖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