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林家謙是一位出色的策展人,每次演唱會都能將自己的歌以及為別人寫的歌,經過重新篩選、排序、編曲,再與各設計師、舞台及影像導演等創作人,共同構建一個主題清晰的音樂會體驗,為歌曲重新賦予新意義。如果2022年的《Summer Blues》是關於對美好的不捨從而明白有些事物不能encore只能記住的道理、2023年的《L*underground》是關於透過想像自己的國度來跨越種種限制,那麼2025年的《White Summer》不僅將林家謙的世界觀進一步深化呈現,更透過重新編排的音樂、密集的視覺符號、巧妙的場面設計與台位調度,將無常、光影共存等觀點,於兩小時內環環緊扣地表達出來。
我留意到屏幕展示credit list時,贊助商後出現的第一個名字是”Concept Created By: Terence Lam”。合理相信,林家謙主導整個演唱會概念,而主題早已在今年兩首新歌〈春日部〉與〈夏日之子〉由黃偉文和林夕的歌詞點出。記得聽過一個訪問,林家謙更正主持人,〈春日部〉並不是關於春天到就一片光明朝氣勃勃。如今看過演唱會再重讀這兩首歌的歌詞,更覺深刻。 這兩首歌(以及White Summer演唱會)以季節包裝,說的是「光暗/善惡共存」、「艷陽就算正好/但潛伏的闇湧起來」、「炎涼無絕對」,但「人人是天氣之子」, 你改變不了天氣變幻但總可以控制自己心內的天文台。
方圓黑白聚散 — 二元、共存、不確定與輪迴
演唱會的主視覺元素自是在台中央,「方中有圓」的巨型「盲盒」/「隨意盒」, 盒子的開關、圓型屏幕的升降,既提昇觀眾的好奇與期待也呼應「不確定」/「柳暗花明」的主題 (當然執行上可更考慮不同角度觀眾的體驗)。「方中有圓」盒子設計還延伸到高空繞場的「紅館360」吊船和觀眾的手燈, 白色立方內轉換顏色的圓形燈光,是簡單而具豐富意涵的符號。
整個演唱會的核心就是以各種二元對比來突顯兩者並存共生 — 黑白、方圓、冬夏、冷熱 、遠近、聚散、你我、福禍、對錯、生死、群眾vs個人、喧囂vs寂寞、夢境vs現實。林家謙在每場完場前有提到,因為一切不確定,開心時不要太開心, 失落時也不用太悲哀, 因為再順利的日子都會突然出現曲折,但一個盒子關上了另一個又會打開。這又連繫到舞台上另一個元素, 那個圍繞舞台的迴轉帶,看似只是功能性地在台上「運送」表演者,但它卻同時附帶與主題吻合的意義 — 歌者/舞者在上面自動繞台轉動,四面台的觀眾有時看見他們有時看不見, 但終究這是一個循環, 一切都會輪迴 — 光暗如是,四季如是,人生如是。
如此看來,《White Summer》也是有意無意地滲進老莊哲學,像《道德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和《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一再強調任何事物皆有對立面,而且彼此依賴共存,沒有光就沒有影。到中段出現黑白鋼琴合奏〈難道喜歡處女座〉而拼成仿似陰陽太極圖的圖案, 也是重要意象,再度強調相反的力量會互補、交替,從而達至平衡與循環。
第一章 — 如影隨形的另一重自我
《White Summer》從第一首〈夏日之子〉點題,一身白衣戴白色圓球頭套的舞者伴歌者熱鬧開場,重拍的〈Just Carry On〉後,戴黑色方型頭套的舞者出場, 曲風也驟轉至黑暗或沉鬱的〈停止繁殖〉和〈無答案〉, 從黑白衣人互相角力, 黑白衣人分別一字排開對峙, 以至白衣人全數離場,只餘黑衣人佔據舞台, 到這章的最後,所有舞者退下,只餘一位黑衣人如影隨形跟著林家謙而行,另一個相關主題亦隱現 — 「人亦有兩重自我」,看此刻陪伴你的是黑,還是白。
第二章 — 在時間轉盤中忐忑的你我
第二章以跳脫活潑的〈聽到你一聲「喂~」, 我沒了〉開始, 這章裡舞台先後出現的圓,分別對應電話盤象徵的忐忑、眼鏡所框住的你我視角, 以及時鐘代表的時間。唱〈你的世界〉時,大部份觀眾只看到盒子外圓形屏幕中的某一個版本動畫 — 可能是男角版本,可能是女角版本。 唯有坐某些角度的觀眾,會同時看到兩面的屏幕、兩個視角的動畫,並發現原來兩面圓形屏幕中間連着眼鏡框。不同版本、不同角度的故事並存共生,只是我們通常都被自己的角度限制, 只能看見自己的世界而想像看不懂的「你的世界」。
到了〈時光倒流一句話〉, 焦點自然集中在林家謙對這首歌真摯而情感到位的演繹, 但整個畫面仍是非常精緻 — 倒轉行的時針、歌者舞者逆時針繞舞台而轉,兩位舞者在迴轉的圓圈上若即若離,以淒美的畫面及愀心的旋律,結束第二章。第二章以期待開始,失落告終 — 悲喜有時, 第三章順理成章以狂歡開始。
第三章 — 從喧囂到寂寥
第三章盒子打開,一連三首活潑跳脫的快歌,台上舞者連同林家謙如在派對熱舞。 罕有地用了兩首別人的歌 — 〈緊急出口逃生法〉與〈隨意門〉,是從第二章結尾的遺憾延續而來,傷感盡頭的出口可能是逃進熱鬧的人群擺動身體麻醉自己?但其實出口也可能是靠自己「心態換轉/開心可以揀」或「願繼續緊守崗位死性不想改」?到了更熱鬧的〈特倫斯夢遊仙境〉, 開宗明義靠想像建構自己「如此自由」的宇宙,連環發放的煙火與更火熱的舞步將全場觀眾情緒點燃至沸騰,但正正就是在三首歌迎來的高漲以後,要將觀眾從最喧囂拉回最寂寥的境地。
於是,這個舞台上的twist,完美地演繹了〈一人之境〉裡「派對裡凝望…/散去了回望」 的意境。歌者一個人在高台上升高,燈光打在他身上,原本一直在熱鬧舞動的人群,身上還帶著螢光色,在暗黑中逐漸散去。 這一章是關於從群眾中回歸個人, 再走到角落幽幽唱出關於在人際關係中猶豫的〈萬一你是個好人〉。 黑白意象再度出現,黑衣人如影隨形伴着白衣的林家謙。 鋼琴至此終於在台上出現,一具黑一具白, 林家謙與黑衣琴手,一黑一白合奏,鏡頭從高處拍下去, 仿如黑白太極圖像,圓球燈光上上落落,一切平衡而圓滿。 而這個輕爵士版本的〈難道喜歡處女座〉, 原名不就是“alter ego”嗎? 一黑一白,有時相爭,有時和諧。陪伴你找出口與隨意門的,可以是一大群人,可以是那個「萬中之一」的好友, 也可以是另一個自己。
第四章 — 感官漫遊中的升降、浮沉與迴旋
清醒過來,就是要面對當下的人生。林家謙坐在旋轉的舞台周邊高高低低地呢喃唱誦〈喃嘸師感官漫遊〉,節奏密集而快速,但人卻氣定神閒,不動而動地緩緩迴轉,兩個黑衣人沿台中央的盒子飛簷走壁,爬高登頂再滑落,都干擾不了喃嘸師的專注 — 「現時亦只有現時」地於時間轉盤上輪迴。來到這章的結尾,我想起1994年電影《暴雨將至》(Before the Rain) 中的一句話”Time never ends. Circle is not round”。從這章充滿童趣的開首,經歷如夢之旅,在紛紛擾擾中升降、浮沉、迴旋,生命也不過如是,「見步行步」,「感官放大/彷似是幼兒」。第四章結束,緊接就是最後一章,從椎心的告別到釋懷的彩虹。
第五章 — 告別與記得
White Summer 最後一章,燈光首先落在銅管樂及敲擊樂手,在台上莊嚴奏出Purcell的“Music for the Funeral of Queen Mary”及林家謙作曲的《人啊人》, 逾三十位穿黑色西裝外套打領呔的舞者列隊進場,營造了肅穆的告別禮氛圍。然後林家謙與鋼琴從台中央的圓圈升起,鋼琴背面是只有框的空心,舞者圍繞中心圓圈坐下, 歌者在舞台緩緩旋轉中彈唱〈某種老朋友〉。 我看的其中一場,是林家謙彈了一小段鋼琴以後,懾人地清唱開首部份, 然後銅管樂與琴聲才全面奏起,黑色西裝舞者在台上慢慢走動、交會、分開。〈某種老朋友〉在每一次的演唱場合都有不同形式編排和視覺元素配合, 但以White Summer這一次最為徹底,林家謙在綿密而高低起伏的旋律中,富感染力地表達了複雜的情緒,台下觀眾屏息靜氣,專注在這magic moment。 黑色西裝舞者圍繞圓圈或坐或站或走,舞台上簡約得來卻各種符號紛呈 — 人來人往、聚/散、動/靜、哀/榮、生/死。
我一向對〈某種老朋友〉有一種解讀 — 那個「老朋友」可以是從前的你自己、那個已經變得陌生的自己。放在White Summer的脈絡中, 這個角度的解讀也可成立, 用一場儀式告別昔日的某個自我、某段日子、某些人來人往的片段。接着〈記得〉將椎心的感覺延續,林家謙數度情緒爆發也牽動觀眾的情感。 「請記得/誰和誰掠過」, 黑色西裝舞者手牽手圍繞台中央圓台一圈, 是感傷的終結, 也是釋懷的開始。 「我感激曇花盛放/那記憶最後還是愛」。
在兩首沉重而讓人毛管戙的歌曲以後,需要情緒的出口。〈春日部〉奏起,燈光明亮起來,舞者脫去黑色西裝和領呔,胸前掛上大大一顆紅色的心,開始活躍地跳動起來, 分成幾組,仿如朋友般無拘無束地嬉戲。 懸掛的圓形屏幕播放着動畫 — 四季與天氣不斷轉換, 動畫中人仍然好好站着面對一切變幻。〈春日部〉的旋律曲折起伏, 明亮的表面藏有暗湧。 林家謙拿起指揮棒指揮着,台上舞者自由跳脫、屏幕動畫中時光與環境繼續流轉、 彩虹燈光與彩色紙碎洒下,在管弦樂與樂隊的澎湃合奏中,歌者唱着「不要悲哀/哪一天陽光再度轉暗/先為我所信/為我所愛再賽」,洗滌那些難以言喻的傷口,也欣然迎接未知的天氣、擁抱下一次未知的美好或傷痛。
〈春日部〉後,林家謙才首度正式跟觀眾講話,提及一些他想表達的訊息,進一步強調White Summer的概念 — 白色是由三原色組成,底下有我們看不到的色彩。 夏天天氣多變,我們無從預測但晴雨都總會過去,悲喜都有盡頭,有意料之外的高低曲折, 人生旅程才圓滿。「開心時候不要太開心,悲傷時候也不要太depress」大概就是林家謙最想觀眾記得的take away。之後,以銅管樂、鋼琴及定音鼓伴奏的〈普渡眾生〉結束兩小時結構嚴密的White Summer主體五個章節。 台上盒子關上,屏幕展示製作團隊人員名單的同時,弦樂與銅管樂手以類室樂的風格奏出〈邊一個發明了encore〉, 是一場精心別緻而美麗的安排。
結語
欣賞林家謙將嘉賓環節放到最後一首歌之前, 既不影響White Summer主體的結構,也令嘉賓環節別具意義 —打開盲盒,迎來一位跟林家謙成長時相關的女歌手,談一些相關的少年往事 (例如第一張買的cd,第一次看的紅館演唱會),再扣連演唱會最後一首歌〈有你聽我的故事〉(除了Jace 和Kirk T擔任嘉賓的兩場, 原因網上可見各種猜測, 不贅)。 最終嘉賓環節成為網上熱話,鋪排到最後一場,當人人對神祕嘉賓有極高期待時,卻以打開是一個空盒帶出「翻開了無數情節/ 到最後都沒有那些事」, 於是又再回到主題, 快樂不會一直延續,打開下一個盒可以是失望, 你想像某些事存在但現實可能沒有。這是一個非常聰明而高章的安排,其後再twist而從觀眾席帶來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的嘉賓, 雖沒與主題脫離,但不及打開是吉盒、自己就是自己的嘉賓、今天的林家謙就就是六歲林家謙的童年偶像這些意涵俐落而深刻。 〈有你聽我的故事〉唱畢, 盒子關上 (除了最後一場),歌詞投影在盒子上, 正式完結了White Summer。
總括而言,White Summer主題清晰而深邃,正如文章開首說過, 這是一場策展,混雜大量設計、當代劇場與舞蹈表演、形體動作、動畫等, 連同場外場內的各式體驗,將不同背景的歌曲連結起來,貫徹地鋪陳出主題與新意義。林家謙明顯不想重覆上兩次演唱會的形式, 或令部份觀眾感到不熟悉甚至失望 (這亦關乎個別場次的技術問題)。 但White Summer 大概是有更多餘韻、更多解讀趣味的音樂會。不清楚林家謙與蔡德才今次的合作情況如何, 但想起他找蔡德才其中一個原因可能也包括「六歲就聽他製作的歌」,Jason的音樂也曾是他的音樂養份?此外,幾次管弦樂與敲擊樂的應用都將歌曲營造的情緒與氛圍推到另一層次。林家謙的showmanship大大進化 — 由三年前的謹慎規距,到這次在唱歌、跳舞以至與觀眾互動都更自信更揮灑自如。林家謙是屬於那些現場演出比錄音更動人的歌手,細節如停頓位或尾音等的微小轉變, 都讓情感表達得更淋漓,更能將感染力幅射開去。如他所說,「人人是天氣之『指』」,也許我們都可以指揮自己的心境, 策展自己的音樂會,無論任何天氣,都可跟光與影、善與惡、幸運惡運,快樂憂愁, 好好並存, 好好跟艷陽與風雨輪流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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