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月 26, 2007

你逃不了的 – 米高‧漢尼卡《偷拍》

暈塵選2006年年度電影

1. Cache (The Hidden) 偷拍 (又譯《隱藏的恐懼》)/Michael Haneke

片名的原意是隱藏。隱藏的是什麼?誰要隱藏?為什麼要隱藏?什麼時候開始隱藏?要隱藏到什麼時候?何時我們才發現有什麼東西被隱藏著?

Michael Haneke 一直是我最崇拜的當代歐洲導演。 在我看過他的八部電影中,只有一部《暴狼時刻》(Time of the Wolf) 是我稍為不喜歡的。從早年的《熒光血影》(Benny’s Video), 《機緣七十一面體》(71 Fragments of a Chronology of Chance)、《你玩得起 · 你玩唔起》(Funny Games)到巴黎怨曲(Code Unknown)、以至揚名康城的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他一直以冷峻的手法,肆意挑釁觀眾,顛覆觀眾對事物本來理所當然的看法,將貌似美好的世界層層挖開。近年很多導演都試圖拍「每一個人都在說謊」的電影,我認為,唯有Michael Haneke 能將溝通之不可能(即使未至絕望),人(特別是城市中產)心底幽微而困擾的狀態,在銀幕中以最冷靜也最凌厲的手法呈現,最終讓觀眾逼視現實、逼視自己。

《偷拍》貫徹導演的風格,更集過往作品之大成,勾劃出一個危機四伏的現實,不可知的恐懼瀰漫至教人窒息,場景游移於影像、想像、真實、虛假以至回憶之間,處處質疑也處處引人深思,層次與肌理之豐富彰顯導演的大師風範。

電影從不明來歷的偷拍影帶與塗鴉畫侵入主角的三人家庭開始,一家三口自此受盡困擾,繼而打破了三人之間看似和諧卻實則暗湧處處的關係。電影中每一個人都似乎在說謊,每一個人都被懷疑說謊。男主角Georges 試圖以自己所處的權力位置支配別人,最終逃不了的,是自己長年隱藏的陰暗面與罪疚。

如果從當代社會三個重要角度去看 – 階級、性別及種族,《偷拍》更進一步透過Georges身處的優越地位,展現當今家庭及社會中隱藏的種種不安與傷痕。Georges作為高級白人男性知識份子,將恐懼的責任一再推向已數十年沒見面的阿爾及利亞裔人Majid,向對方咄咄相逼,但拒絕面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Majid 卻正是因為當年同住的Georges一次行為,被迫無聲地走向社會的低層。Georges擁有在電視台以知識分子發聲的權力,可以操控節目所呈現的影像與話語來展現真實; Majid說的話沒有人重視,最終只能以鮮血來證明自己。

電影更揭開了法國政府一直隱藏的傷口 – 1961年血腥鎮壓阿爾及利亞人,也暗暗與今天的中東問題連上關係,更同時提醒觀眾,暴力不單指身體暴力,無形的暴力其實無處不在,傷害更深的可能是來自我們每一個人長年累月隱藏自己的偏見,而隱藏的原因正是源自不安全感與人性的陰暗。當然,握有權力者,例如政府或媒體,它們的偏見所造成的傷害自然也影響最廣。

Georges的丈夫與父親身份亦是另一個頗值得細閱的角度。他對妻子一直撒謊,因為面對這一場危機而與妻子的關係展開了微妙的角力。Georges母親出場雖少,但在電影中卻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女性角度。


電影最終沒有告訴你誰在偷拍。Michael Haneke 運用他簡潔有力的電影語言,以真真假假的影像與違反荷里活片的邏輯,擾亂視線,目的就是強調,沒有什麼是絕對可信的,包括你自己。沒有什麼是可以清楚解釋的,包括你自己的歷史。

直到電影字幕完結的最後一刻,觀眾仍感受到監視是存在的。Georges對自己的一切始終沒有悔意,最後以為什麼都解決了,關上窗簾想睡一覺,可是惡夢會就這樣隨之而去嗎?

偷拍影帶割開了傷口。只是最終,選擇隱藏的人依然出盡力去隱藏,忘記總比記得好。他們躲進自己架設的美好世界,只是,有一部攝影機,總是對準那些陰暗的心。

誰也被監視。誰也在監視。對那些隱藏的暴力,我們愈是視而不見,那些傷疤只會愈深,卻永遠不會消失。

我總想起村上春樹《黑夜之後》裡那個奇詭的手機。電話另一端一直在說的那些話:「你逃不了的。不管你逃到哪裡都逃不了的。」

因為(我們自己的)陰暗,所以恐懼(我們自己)。


請閱:暈塵選2006年10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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