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月 18, 2006

隨時隨地唱好K


(原刊於阿麥書房雜誌 MacKaZine #000/2004年出版)

據說,這城市即將流行一款具卡拉OK 功能的手機。廣告中的年輕女子,手握電話,渾然忘我,晃動的肢體在召喚途人留步。大街大巷是她的透明K房。「隨時隨地,我要唱K」。多麼響亮的宣傳口號。

為什麼我需要隨時隨地唱K?E疑惑著。

E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唱卡拉 OK是什麼時候。但是他總記得那一次。一九九四年八月,他畢業後上班的第一天。同學L剛剛失去一段戀情。朋友們充當輔導員,在旺角一幢破落商業大廈樓上的卡拉 OK,默默地聽L唱完一首又一首悲壯的哀歌。是的,Karaoke therapy,社工系同學如是說。

那個年代,在卡拉OK裡選曲,要查閱一本霉爛的黑色歌曲目錄,然後把歌名化成一堆密碼。我要唱47621。75302才是張國榮的那首什麼什麼,75202是陳百強的歌啦。53021是誰點的? 人名歌名胡言亂語此起彼落,你吵我鬧。突然之間,所有人都屏息靜氣。L開始唱林憶蓮的「沒結果」。然後,悠悠流動的冷空氣一下子凝固在L唱不到的那一顆高音上。L的聲音在淚水中載浮載沉,歌詞像一枚枚沉下維多利亞港的碎石。

E搶去了麥克風,扯高嗓子,替L 完成了這一段驚濤駭浪的航程。E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曾經說過,男生不應該唱女歌手歌曲的。

後來,E的傳呼機收到L留下的一行數字密碼。傳呼機手冊的翻譯是 「謝謝你」。

從此,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是他倆的流動K房。隨時隨地,想起什麼歌便唱什麼歌。不需要音樂伴唱,不需要字幕滾動,不需要回音裝飾。
他們就是卡拉OK影碟中那對行行企企你眼望我眼的主角。取景的地方,不是巴黎,不是泰國的不知名海灘,而是這個忐忑浮躁也意氣風發的城市。是這個有繁榮佈景持續搭建中的城市。

著色的歌詞一閃一閃,好比他們尚待開發的青春夢想。

最後一次他們一同進卡拉OK,是因為L即將要告別這座城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K房愈來愈豪華,歌曲選擇愈來愈多,但選曲程序也愈來愈容易。只要望著電腦螢幕,選擇歌手,按鍵。選擇歌曲,按鍵。就這樣簡單。只是,他們都回不去從前擠在狹小房間裡狂喜狂悲的簡單心情,那些混滿菸草味霉臭味的光陰。

一九九六年,L和家人在倫敦唐人街一家餐館用膳。 一位赤膊紋身大漢,站在小舞台上,撕裂的喉嚨滑出東歪西倒的音符,螢幕顯示這應該是黎明天王的歌。當他閉上眼,雄渾地呢喃「你這剎那在何方,我有說話未曾講」,咬著嘴唇在忍笑的L痛得眼睛都潮濕了。

那一年,曾經宣傳得舖天蓋地的「天地線」電話消失於天地間,E和L也消失在彼此的排行榜。

E買了一堆LD影碟,每晚下班回到家,躺在沙發上,拿起麥克風便唱。滾石的「情牽女人心」和「驛動男人心」。「啊!多麼痛的領悟!」
一九九七年,街上的旗幟都換了,他卻只牽掛一些五光十色的歌詞。

之後,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很多男男女女,包括E,像抱著一顆顆在五線譜上滑行的音符,以不同節奏升降升降。 只是,通常都被按了「降KEY 」的鍵,越唱越低,越唱越低。

E依然愛聽香港流行曲。他喜歡at 17愛唱陳奕迅也懂得楊千嬅。不過再找不到什麼人陪他進K房唱。

不在K房唱就不成嗎? 有時疲累的他,披著西裝,走過灣仔告士打道的天橋,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汽車,總會自然地唱著「See me fly, I’m proud to fly up high」。 某某的婚宴中,一干十年不見的舊同學進行「成就大比拼」時,他會偷偷跑到走廊哼Twins的「現在我未成年,讓我膚淺」。

E常問自己,我真的那麼喜歡唱歌嗎? 唱K跟唱歌是一樣的嗎?

後來,L打電話給他。 「我回來了。」

E不知道應該帶一個離開香港八年的人去遊覽什麼地方。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他對城市的變化並沒有特別留意。 他依據「內地遊客自由行旅遊手冊」的介紹,和L一同踏上尖沙咀的星光大道。

他們都記得,在這個曾經叫做海濱公園的地方,他們曾經年青的身軀,依偎著曾經的彼此,還刻意壓沉嗓子,笑盈盈地一起哼那一段他們曾經不能意會的歌詞,「望著海一片,滿懷倦,無淚也無言。」

對岸燈飾燦爛。遊客在歡呼喝采。

L問,聽說這個城市近年並不太好,你過得還順利嗎?

E沉默。這時候,他很想有熟悉的音樂播出,想有一些閃閃的字幕代替中環那些不明所以的幻彩,想有一些實在的歌詞代替空洞的喧囂。

當一句歌詞染滿色,總可以期待下一句的精彩。

這一刻,如果他有那一部具備唱K功能的手機,他想點一首歌。

「風吹我的衣襟,然後載浪花飛奔,沾你身。」

依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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